姚康他们原本就是跟着江怀越来的,因为人数众多,留在挽春坞不合适,便去了不远处的翡翠林喝酒休憩。听杨明顺这样一说,他也直点头:“您还别说,小杨掌班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候腿脚飞快!”
众番子哄笑起来。
“什么不着调,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杨明顺嘟嘟囔囔地很不高兴,江怀越没理他,回头间才见相思已经悄悄走了出来,于是背着手问她:“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了?”
相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想到刚才在堂内抱着裴炎双腿不放,又哭又闹的场景,自己也不由红了脸。“我……我在房间里刚一醒,小杨掌班就不让我出声,然后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因此我才那样做。”
“瞧见没瞧见没?还是少不了我的智谋!”杨明顺挑着眉,又是满脸笑意。姚康在一旁问:“裴炎气哼哼地走了,会不会进宫告状去?”
“今日是万岁爷生母李太妃忌日,圣上一早就焚香斋戒,以谢母恩。裴炎就算想要觐见,也没那个资格。”江怀越返回堂中迅速写了张纸条,随后出来将之和钱袋掷到他怀中,“跟姚康一起,带着他们去买些好酒好菜,不用给我省钱。”
众人喜笑颜开,呼呼啦啦拥着杨明顺沿着河岸去了。方才还挤满了人的挽春坞前,很快只剩他和相思两人。
堂前阶上,媚阳洒金,碧影横斜。
他与她只隔了一级石阶,温热的风从河畔来,拂乱细细芳草,吹落点点白花。
“你那些哭闹说辞,都是杨明顺教的?”江怀越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相思低了眉睫,朝他行了个礼:“不是,他只简单地写给我看,叫我务必帮着督公。裴炎进来时候我又急又怕,索性豁出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他淡漠哂笑:“哦?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就一心帮着我?”
“他就在桌上写了一句。”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声道,“假若我站在督公这边,您会保我一生平安。”
微风又吹拂下一树细碎花瓣,落在相思那黛绿织金衫上。肩头刺绣鸾凤缱绻,落花飘拂其间,恰如凤衔花舞。当此佳人丽景,江怀越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钱袋,真不该给杨明顺!
*
之前裴炎闯入挽春坞的时候,相思正迷糊着苏醒过来,才一睁眼就看到人影晃动,随后就被人捂住了嘴。她惊吓万分,挣扎间才看清原来是杨明顺。他做手势示意噤声,随后蘸了茶水在桌上草草书写。大意就是东厂提督要来找麻烦,此事牵扯到两派暗斗,若是相思说话不当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相思真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了,怎么又会卷进麻烦,且又跟厂卫扯上关系!
杨明顺见她神色不悦,便很快地写了那句话:只要站在西厂这边,督公定会保你一生平安。
相思看到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抵触的。什么叫保你一生平安?自己本来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主,要不是接连遇到他,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再说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何等寡情薄义,不久前还想杀人灭口,如今又来威逼利诱。
可是裴炎在外面步步紧逼,听上去也不是良善之人,她已经在杨明顺的控制下,如果敢公然与他们作对,只怕活不过今天。而且,她听到东厂这两个字,从心底里就更为痛恨。
父亲当年被捕押送返京,最后就是死在了东厂诏狱。
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竭尽全力,看上去是在替江怀越卖命,其实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
但这些想法她都不能说,她知道,在江怀越眼里,她不过是个胆怯卑微的官妓,之前那一通出格的表演,已经令他惊讶了吧?
他踏上两步台阶,到了她身后,本来是往挽春坞正堂里去的,中途又止步,抛下一句“进来”就顾自入内。
*
湘妃细竹帘轻轻半垂,两边飘着杏白的缀子,苏苏落落的,映在暗紫陈檀木多宝槅间。江怀越随手托起青花折枝瓶端详,相思站在竹帘旁,身处这样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淡粉楼水榭自荐枕席的那一幕。
她低着眼帘,瞥见自己的八幅曳地湘水裙,脸颊更是微热。今日怎么就正巧又穿了这条裙子?好在当初他很快就撇下她离去,应该对这裙子没有印象……
“你当时在石山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江怀越忽然发问,相思晃了晃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过脸,见她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不由得皱起眉。
刚才不是还挺机灵?怎么又在莫名其妙的发呆?问了这一句,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不好的猜测,马上沉声教训道:“别人私会,你还好意思偷偷摸摸去看?”
相思愕然:“我只是在路上捡到了若柳的金钗,想去还给她,然后就看到她和那个男的拉拉扯扯上了石山……”说到此,忽醒悟过来,恨恨盯了他一眼,“督公您想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到一点点的香艳场景!”
他语塞,冷哼一声,将花瓶放回原处。
相思只得将前后经历复述一遍,随后说:“我在山下没看到旁人上去,那男子摔下时还紧紧抱着若柳……”
“依你看呢?”
她犹豫了一下:“若柳应该是无法摆脱裴炎的掌控,那位琴师失望至极,或许两人到山顶后又发生了口角,最后琴师拽着她,双双坠崖。”
他没做声,绕过多宝槅架子,来到她刚才躺过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里。
“倒真是一场荒唐。”
青瓷瓶内花枝横斜,室内浮动暗香,相思没好意思跟过去,隔着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为何这样说?”
他眉间眼角尽是恨其不争的鄙夷:“为这样的事就断送性命,不是荒唐还能是什么?”
“……督公心怀远大,自然无法理解,但对于将情感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来说,被心上人敷衍欺瞒,却是会深陷绝望的。也许琴师就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他?”江怀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脑海里浮现出琴师瞿信平日的模样。他出身贫寒,又是乐籍,尽管饱读诗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步父亲后尘,在清江楼当了琴师。因为长相俊美,颇受诸多官妓喜爱,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闺中千金,也偷偷爱恋于他。
因此,当杨明顺呈上十多名可作为西厂细作的人员名单时,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
看起来清高固执的瞿信,因为要不断替好赌的父亲还债,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替西厂探得了不少重要讯息。再后来,他们知道了轻烟楼的若柳是东厂细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机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
在两人交往的日子里,瞿信源源不断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谁也没想到,他渐渐不满足于和若柳的私下相会,也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带着若柳逃离京城……
江怀越摇了摇头,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末:“什么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应见惯了风月言笑,却还在美色面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种悲悯情怀说道,“想来也只有你这样太过天真的人,才会同情惋惜。”
相思有心争辩,却又放弃了念头。他本就是不懂情爱的宦官,执掌大权后看惯生死,对世间人都该存有的情感更鄙弃看低,完全是个凉薄心性。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恐怕既会自讨没趣,也会刺伤对方自尊。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
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里厌恶、鄙视。只不过屈服于他如今的权势,才匍匐脚下,卑微谄媚。
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真正地待一会儿。
他穿着月白的曳撒,络络金纹交错盘缠,腰间躞蹀坠着碧青竹叶佩,流苏嫣红,斜垂在锦绣垫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很干净的,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发问,大概是感到与一个太监共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无形的肮脏与羞辱。
他躺在那儿,闭着眼依旧显露讥讽的笑:“我准你走了吗?”
相思愣了一下,轻轻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事情暂时结束,大人若还有善后的行动,奴婢留在这里也不合适。而且,奴婢来的时候是有伙伴的,之前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出了绮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会着急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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