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荧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头一次感觉到寒刃逼近已经吓得浑身战抖,再一想到眼前这位监军原本的身份,更是语无伦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当年是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听了朋友的话,偷偷拿出辽王库房里的玉器,变卖了几个……小的当时真是手头拮据,家乡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儿弱小无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怀越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表面功夫还得做像,当即严厉呵斥,骂他有辱斯文,愧对辽王。商荧见他如此愤慨,自然以为他也是辽王人脉圈一员,这一次是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不由又惊又怕,再三叩首求饶。
江怀越睥睨间唇含讥诮,冷冷道:“辽王生性豪爽,才纵容了你们这些幕僚肆无忌惮,像你这样的,是不是还有不少?”
“没……没有几个。”商荧哆哆嗦嗦道,“别人各显神通,也不会让我知道。我这是最冒险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马上逃走……”
江怀越冷哼一声,转眸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荧愣怔了一会儿,才道:“认识,大人是要问他有没有也中饱私囊吗?这实在不是小人不肯说,当时程亦白刚来辽王府上没多久,成天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
江怀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盘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辽东?他一介布衣又不是辽东人,若是没有谁的引见,辽王怎会收留他?”
“这个……”商荧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程亦白当年好像是跟着黎昇来到辽王府里的。”
“黎昇?”江怀越心里一跳,“那个曾经担任两广总兵的?”
商荧想了又想,尴尬地回答道:“小的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两广总兵,好像是辽东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着他进了辽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
第194章
商荧说罢, 见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只得道:“小人说是都是实情,那程亦白本来就自命清高, 经常独来独往,我们对他真是知之甚少。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年……”
“当年你是亲眼见到黎昇将他推荐给辽王的?”江怀越目光冷寂, “你可知晓黎昇为何会特意将他带来辽东?”
商荧又苦思冥想许久, 才道:“具体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说程亦白有才华,而且还帮他做了什么事,总之是在辽王面前对他大力推荐。小人当时是在书房外的, 也只是听了大概, 后来也曾问过辽王, 但王爷并没有回答, 小人也只好作罢。”
江怀越沉默不言,商荧战战兢兢,不知自己是否说得不对, 却又听江怀越问道:“程亦白是否提到过家中情况?比如,有无妻子之类的?”
“没有。他似乎眼光很高,对寻常女子根本看不上。”
江怀越双眉微蹙, 过了片刻才挥手示意他暂时退下。
房门关闭, 商荧被等在门外的副将再次带走,屋内一下子寂静了。
江怀越慢慢走到窗前,思绪纷杂。
黎昇, 曾任两广总兵,是十四年前奉朝廷之命,清剿大瑶山叛民的领军重臣之一。因“平乱”有功而受恩赏,御赐蟒袍加身,煊赫一时。
可也就是这样一位风云人物,后来却因其子贪污军款也受到牵连,从两广总兵的位置上被调去辽阳做守备,官运算是到了尽头。此后他始终未能再得到重用,大约过了三四年之后,便以年老多病为由还乡养病,不久之后病逝故居。
而那时的江怀越,刚刚被承景帝赏识,奔走于大街小巷为君王搜寻各种消息,以期赢得信任重用。
很难描述当他听说黎昇在老家病故时候的心情,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人,只是这个名字,从始至终都刻在心里。
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
当年曹经义为了洗清他的身份,是动了不少脑筋才顺利将他带回京城的。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大瑶山“叛贼首领”的“孽子”罗桢,而是出身卑微的寒门少年江怀越。进入紫禁城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中,他都要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从姓名到籍贯,从情绪到爱好,什么都是假的。
甚至不能流露半点乡音,不能在父母家人惨死的忌日里,给他们上一柱香。
他也曾恨极了那些下令攻山的人,然而当他真正执掌权势后,三名奉皇命前去剿灭瑶民叛乱的大臣,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一人仍居高位。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搜寻一切可能扳倒对方的证据,最终抓到他纵容家人欺行霸市的把柄,以迅雷之势将厚厚一叠密报呈送上去,看着承景帝脸色阴沉,直接下令将其革职查办。
那名兵部侍郎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新近上任的西厂提督会如此敏锐地查出了他家的案子。当此人病死在牢狱中的讯息传来的时候,江怀越正在皇城外的草场上,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跨上烈马,由着它的性子驰骋于碧青草场,心境却是一片空白。
而如今,却又从商荧这里得到了消息,程亦白,也就是沈睿、陶先生,曾经与两广总兵有交情,正是经由了黎昇的引荐,才到了辽王府中。
更关键的是,当初在南京时候,他曾问过沈睿为何会去了辽东,沈睿的回答却是说自己前去辽东投靠亲戚,通过亲戚介绍,得以追随辽王左右。
沈睿当然不可能是黎昇的亲属,那么他为何非要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说谎?
江怀越眼神阴郁,视线缓缓下沉,落在了桌上的寒白剑刃间。
*
午后的太液池晴光潋滟,贵勤走在白玉桥上,只望了一会儿湖面便觉目眩神迷,连忙定了定心神,跟随前面的人往长桥那端走去。
桥那端早有十来人等候,都是他从内官监带来的,见了他便问道:“佥事,咱们能去大殿了吗?”
贵勤点点头,指着他身前的那个太监道:“这位就是带咱们去崇智殿的贾公公,娘娘叫咱们谨慎修缮,不要动静太大。”
那贾公公又叮嘱了许多,便带着他们往崇智殿行去。
一路水光碧莹暖风拂花,四周寂静无声,这一行人也不敢造次。迤逦行去,但见湖中与琼华岛对望着的另一岛屿上,有层层砖石砌起圆形城墙,拱卫着其间殿堂庙宇,形制别具一格。
“这就是团城吧?”身边的随同人员轻声问。
贵勤点点头,道:“据说里面有前朝留下的渎山大玉海,可惜我等都无缘得见。”
他们只是小声交谈,前方的贾公公已经斜着眼看了过来,两人只好马上噤声不言。一路沉默着到了前方的崇智殿,引路的太监道:“进去吧,还缺什么东西就出来叫我。”
贵勤感谢了一句,带着手下进了崇智殿。众人在内官监的时候早已看过图纸,研究了修缮的步骤,只是真正见到这蔚为大观的崇智殿之后,少不得又再度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待等贵勤安排好各人的任务后,众人开始忙碌,他带着图纸绕着大殿细细查看,眼角余光扫视过去,贾公公还坐在树荫下没走开。
这一天他们忙到接近天黑,直至贵勤带着手下们离开崇智殿,贾公公一直都守在大殿门口。
“公公真是辛苦了。”贵勤向他笑了笑,“只是这大殿修缮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咱们明天还得继续。”
贾公公板着脸道:“娘娘住在太液池,咱们自然要倍加小心。”
贵勤连连称是,寒暄几句后,带着众人跟随他离开了崇智殿。
从原路返回时,夕阳余晖遍洒湖面,映出斑斓似锦的绮丽景致。从琼华岛延伸向湖心的长长石桥上,有宫女端着木盒缓缓而行,似乎是要走向团城。
“听说这附近的蕉园收藏的都是历代珍本,以前都是翰林学士们过来看的,不知道现在他们还能进吗?”贵勤随意地问道。
贾公公鄙夷道:“你也不想想,如今贤妃娘娘在琼华岛上养胎,那些人哪里还能自由出入?”
*
次日清早,贵勤便又来到了之前杨明顺带他去的那间小屋。推开门,杨明顺早已等在里面。
“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一见到贵勤便问道。
“倒是没有什么异常,我因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不好随意走动,而且有个姓贾的一直守在门口,说是怕我们缺东西,其实是在监工。”贵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宫女端着木盒从琼华岛出来,像是要走向团城。”
“团城?”
“对,照理说那边应该没人居住吧?我还特意问了,团城边的蕉园也禁止翰林学士们入内看书,整个太液池应该只有贤妃和她的宫人们了。”
杨明顺想了想,道:“你觉得那个宫女手里端的是什么?”
贵勤摇摇头:“隔得有点远,看不太清,可我估量着那形状,像是盛饭菜的食盒。”
杨明顺心头一震,随即道:“你什么时候再去?”
“等会儿就要去。昨天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我有意让他们放慢速度。不过跟他们说的是趁着太液池那边人少清净,慢工出细活,总比在内官监里忙这忙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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