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这才道:“她们家早就散了,宅院被别人买下,那副绣品是她叫我送去云家宗祠,也算是她给父母尽的孝心吧!”
年轻人顺着他的话,对馥君大为赞赏,又与之闲谈片刻,随即告辞离去。
*
这个讯息当天就被送到了江怀越处,他在灯下撕碎了纸条,看着它在火焰中渐渐成灰。
当年确实在京城中寻访过馥君的熟识旧友,但这个陈端平日里来轻烟楼的次数并不算多,在馥君众多客人中,大概只算是平凡之辈,而且此人离开京城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排查之时没将他列在其中。
后来又因相思决然离去,江怀越心思黯淡,对这些未核查的人与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搁置一旁没再探听。此次旧事重提,杨明顺查到了陈端最近又回到京城,而且曾打听过馥君,江怀越便立即命人每日以客人的身份混迹轻烟楼之中,等着陈端的出现。
果然不仅等到了这人,还等到了有用的讯息。
馥君为何要委托陈端千里迢迢送一幅绣品回南京祠堂,难道真是仅为了聊表寸心?
他们甚至还打听到,当时教坊内有传言说,太后寿宴完毕后,来自南京的官妓们将会被送回故地。那么她先行一步将重要之物借他人之手转运回老家,或许也是更为安全稳妥的做法。
江怀越闭上眼睛,内心有所后悔,没能及早发现这条线索,眼光始终耽于京城,却没想到还可能有更宽阔的天地。
*
早朝刚散,承景帝已是一脸沉闷。
回到书房看着呈送上来的奏折,想也不用想,里面定又有好几封是请求彻查江怀越,甚至提议取缔西缉事厂的。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眉心拧得散不开,最终让人传唤江怀越过来。
江怀越才踏进御书房,便感觉到气氛的压抑。
屋内光线黯淡,几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承景帝面色晦暗,见到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帘,随后道:“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跪。“臣之前向万岁禀告的俱是实情,何来隐瞒之说?”
承景帝看着青砖石地上的这个年轻人,他似乎永远是那样冷峻从容,没有哪次会在旁人面前流露真挚的喜怒哀乐,从十来岁进入他的视线以来,承景帝心目中的江怀越,一直都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与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
承景帝微微叹道:“怀越,你觉得杨明顺的那番话,朕能信吗?”
江怀越沉寂了片刻,道:“臣敢保证,没有做出扰乱军营的污糟事情。”
承景帝看着他,内心浮起一丝可笑的想法。“你还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朕派你担任辽东监军,不是让你趁着山高水远肆意妄为!还有那个随军女子,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就是认定朕找不到她,所以才这样平静?”
“不过是个普通民间女子,臣对她都不怎么在意,万岁为何如此看重?”
承景帝喟叹一声,“要不是对你至关重要的人,何至于让你为之拼死成这样?”
第166章
江怀越微微一怔:“我与那名女子并不熟悉, 不知万岁为何会说她是我至关重要之人?”
承景帝端坐在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出一丝波动。但是江怀越眼神平静,除了几分愕然之外,竟感觉不到心虚或者慌张。
“当真?”承景帝挑了挑眉梢, “你在我身边也不少年头了,若真是贪恋女色之人, 怎么会连对食都不愿意去寻?这样自持有度的人, 却在辽东收了个贴身侍奉的女子……”他慢慢说着,目光始终停留在江怀越脸上,“我还记得, 前几年你结识了云岐的幼女, 曾经想为她父亲的案子做些什么……后来那女子死于大火,这些年来,倒是不曾问过你, 心中是否还牵挂着这事?”
“回万岁的话,当年是臣一时糊涂,抵挡不住云静琬的姿色|诱人,但事后臣已经做出弥补, 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未知万岁提及旧事, 又是为了什么?臣在辽东认识的那个女子, 确实是杨明顺引见而来,但与云家女儿并无任何关系,还请万岁明鉴!”
江怀越说罢, 向承景帝端正叩首,意态坚决。承景帝浓眉微皱,一时间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推测是否准确,见他这般言辞凿凿,便只能沉声道:“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语,若有欺瞒,朕不会轻易饶恕。”
看着江怀越告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承景帝独坐良久,传召了裴炎觐见。
“万岁有什么吩咐?”裴炎恭敬问道。
“三日之内,必须将跟着江怀越的那个女子找出来。”他简短说罢,没给任何解释。
*
东厂的番子如散开的猎鹰,咬准了目标四处搜寻,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酒楼客栈,几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盘查过问。裴炎甚至还使出了杀手锏,召集了所有眼线探子,对已经掌握的西厂秘密联络点进行了突然袭击,妄图通过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手段找到相思。
一时间京城内外动荡不安,而且很快这波动也传到了河北地界,就连官道上也又开始出现骑着高头大马的番子身影。
相思从方丈那里得知了此事,首先一惊。“这样看来,大人是不是很危险了?!”
方丈道:“暂时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督公应该只是被留在宫中……只是二位长留此处可能也已经不太|安全……”
“那我们得离开了?”相思明白方丈的意思,但是下一步要去哪里,她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方向。
方丈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了相思。“这是今早有人送来的,你应该能看明白。”
相思展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极其简单,甚至很是熟悉的字:岑蕊。
她先是一怔,继而攥紧了纸条,心下渐渐明白起来。
……
这一日午后寺院悄寂,半掩的大门却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成群的番子如潮水涌来。正在礼佛的僧人们急忙上前询问,皆被蛮横推开,有人忍耐不住还想阻拦,反被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方丈闻讯匆匆赶来,才开口就被裴炎厉声打断:“你这庙里是不是有过一男一女进来,后来再也没出去过?”
“……只有一对前来做法事的夫妻,结束之后就离开了,其他并无外人入寺居住啊……”
“还敢狡辩?!那两人有重案在身,你若还不交待去向,就要被押送回京严加审问!”裴炎再三威胁,方丈却坚持寺内并没有外人居住,最终裴炎一声令下,众多番子四散搜查,不多时便将禅云寺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又扑了一场空。
“是不是你将她偷偷藏起来了?还是她早有预谋离开了此处?跟东厂作对的话,你应该明白是怎样的结果?!”裴炎厉声呵斥,但方丈始终咬定没有私藏外人,最终裴炎只好发狠话,令人抓捕了禅云寺方丈,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气势汹汹的番子们抓了方丈,骑着骏马一路疾驰返京。而就在这支队伍风驰电掣赶路之时,城外滔滔河畔,好几艘装满货物的商船正待起航南下。
喧嚷的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运送货物的小工摩肩接踵,戴俊梁眼看着相思踏上其中一条商船,不由上前一步:“你真的要自己走?”
“嗯,从此一路南下,就可以到达岑蕊的故乡。”相思背着小小的行囊,高高挽起的乌发间斜插着碧玉莲花簪,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定。
当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写着曾经熟悉的名字,心里便知道了江怀越做下的安排。
那张路引,她一直藏在身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三年前她在京城外长河畔遭遇追击,跌跌撞撞爬出倒翻的马车后,在昏暗路边发现了这张精心准备的路引,此后却在南下时饥寒交迫昏倒雪中,被戴俊梁和巧儿搭救,从此留在了魏县。
本以为这张路引随着她与江怀越的重逢,将只退身成为一段过往的印记,却不知,时隔多年竟然又派上了用处。
戴俊梁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做其他打算,他觉得让她自己上路实在太过冒险。但是相思却说,眼下这形势,必然是有人要利用自己来对付大人,如果她还执意留在京城附近,很可能被人发现追捕,到时候非但救不了大人,反而会成为掣肘累赘。
“我总觉得你这样一个人去扬州太不安全了,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发生什么事都没法预计。”戴俊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
相思却笑了笑:“扬州是我母亲的娘家,我小时候还去过呢!再说了,他既然安排我去那里,肯定是有所准备,不然难道让我露宿街头吗?”她见戴俊梁还是一脸沉重,又劝慰道,“戴大哥,你还是先留在京城,毕竟我这一去,就和这边断了联系,万一再有变故,你也好再来通知我,是不是?”
“话说的没错……但……”戴俊梁还有话想说,却听周围一阵喧闹,原来是货物已经装载完毕,卸货的汉子们纷纷下船离去,船工在船头高声吆喝,继而哗啦啦声响连连,船帆缓缓升起,迎着风鼓涨起来,在金阳之下宛如玉色而近似透明的巨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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