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帝颔首,与心直口快的荣贵妃相比,金玉音始终保持平静风姿,多年前也许他还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却觉得这样清淡有致的佳丽也实在难得。
“余德广!”承景帝提高了声音。
余德广应声出现在门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带江怀越去南书房见朕。”
“遵旨。”余德广恭敬领命,退了下去。
*
弯月悬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时而掩蔽月光,时而又牵散如纱。
西华门秉笔值房中的一间,如今变成了江怀越暂住之处。说是暂住,其实形同扣留,只是没有下狱,就这还引来朝臣不满,认为既然被弹劾调查,就应该移送司礼监甚至大理寺。
外界议论他自然知晓,只是充耳不闻而已。静夜独坐,他依照习惯还是一边在纸上写着需要解决的问题,一边思索对策。
房门轻扣,江怀越头也没抬,就说:“进来。”
杨明顺从外面闪身而入,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进此处的,除了他没别人。
“那套说辞管用?”江怀越直接问道。
杨明顺苦笑道:“万岁和裴炎都觉得意外,不过督公,您也别怪我想出这理由。要在我老家那边正好找到一个女儿不在家的,还真是凑巧了才有这家!”
“别到时候那个丫头突然又出现,那你的罪名可算是欺君了!”
“您放心,那丫头其实是和人私奔走了,我那同乡老叔正愁得不敢声张,如今又得了那么多银两,就算他女儿回来,也准不让她说出实情。”
江怀越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指望此事能隐瞒永久,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相思还好吗?”他沉吟再三,终于问道。
“在寺里藏着呢,您尽管放心。”杨明顺又从帽中取出一根竹管,倒出折叠细致的纸条。
“督公,这是您要我查的。”他将之递上去,叹气道,“隔着那么久,您又想到捡起来要查馥君去世前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我手下弟兄们差点把腿跑断!”
江怀越展开纸条,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淡淡道:“知道了,赏赐少不了。”
杨明顺哎了一声,转而又谨慎道:“其实大人,您就不在意为什么这次好几个官员突然集中精力来弹劾您吗?这几个人平时和费毅也没关联,总不成是都看您不顺眼?那他们怎么对辽东发生的事情那么了解?”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说的却是回应杨明顺的话。“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从中串联了,费毅没那个力量。辽东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人应该也很清楚,虽然他始终未曾露面。”
“您说的是……辽王?”
他点点头:“他在京城肯定有不少眼线部属,以前是盛文恺,现在的这个人,私下联络了这些官员,想利用此事让我下台。”
“那我就不明白了,辽王先前不是让盛文恺拉拢您?被拒绝了就想让您下台?”
江怀越蹙了蹙眉,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随后道:“他或许想要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人代替我的位置。”
“呵,那我就知道为什么裴炎这么上窜下跳了!原来还等着好处呢!”
江怀越一哂,抬头道:“你去查一下,辽王在京城还留了什么人,是不是他拜访过这些上奏的官员……”
“没问题!”杨明顺信心十足,准备离去。
江怀越却叫住他。“小心谨慎,这个人,应该比盛文恺难对付多了。”
第165章
对于辽东战场上的胜绩, 原先承景帝褒奖镇宁侯与江怀越的时候,就有不少臣子腹诽不已,认为江怀越只是一介内宦,承景帝对他的恩赐竟与镇宁侯几乎一致,实在是恩宠过分, 与制不合。
更有人对君王动辄委任内宦作为监军早有不满,趁着这次机会上奏言事, 认为江怀越挟君恩恣意妄行, 在大军与女真人浴血奋战之际,带女眷居于军中,是对严明军纪的极大侮辱。甚至在遭遇伏击的危险时刻, 他还抛下主力部队而带着此女逃亡, 明明是胆怯懦弱之行,却冠之以以身犯险,引开敌军的美名。可见此人沽名钓誉, 玩弄手段,若是君王还让这样的小人长留身边,只恐乌云蔽日,祸乱朝纲。
本来在人们的眼里, 行军作战靠的是文臣出谋划策, 武将驰骋沙场, 太监们既无高深智谋,又无过人本领,仅仅倚仗着身份特别, 却能以骄矜高贵的姿态横行于大军之中,早就令人不服了。于是这一次既然有人率先弹劾,一时间群情激愤,历数江怀越罪状,大有不把此人扳倒不罢休之势。
当然也有少数人说他虽然行事率性,但毕竟身先士卒与敌抗衡,比起那些只知躲在营帐内喝酒度日的监军们,已经好过许多,况且若没有他使用计谋带兵出城,也不可能重创了女真主力,更不可能在后来收复来凤城。
一时间朝堂上为此事闹得轰轰烈烈,而到了民间,则又有更多加油添醋的流言。
午后熏风送暖,轻烟楼仍如过去那样笙歌靡靡,花厅内划拳的,行酒令的喧哗欢闹,酒桌上高谈阔论间,总也免不了提及现今的奇闻轶事。
管事的李妈妈看着眼前这景象,心里有几分庆幸得意。
当年馥君忽然死在荒郊野外,令得轻烟楼蒙上了不小的阴影,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说,就连客人也吓得不敢光顾,很长一段时期内轻烟楼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所幸李妈妈及时又调来了几名年轻貌美,善于揣摩人心的乐妓,渐渐地才又回复了以往的盛景。
至于惨死的馥君,是再也没人愿意提及,就连她住过的屋子都已经改造他用。馥君的一切,仿佛都被抹去,她从秦淮盛装而来,入京城不到一年就此香消玉殒,但在其他乐妓眼中,却无非只是个倒霉人,提到她都会觉得晦气。
然而偏偏今日有一位客人进来之后,居然向她打听馥君当年的死因。李妈妈心里不大舒服,看着这人回忆了半晌,才隐约记了起来。
“这不是陈大官人吗?一晃几年了,怎么一直不见你身影啊?”
唤作陈端的商人长叹一声:“别提了,前两年做生意被朋友骗得血本无归,回到老家福建后变卖了田地,今年才重新又买回商船,这不是一回到京城,就想着来找馥君……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她的死讯……”
李妈妈看出他如今穿戴与往日相比并不掉价,连忙跟着叹息道:“好好的姑娘,多才多艺又身世可怜,没想到最后竟然死得莫名其妙,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她害了。老身要是没记错的话,大官人当年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跟馥君相处得很好,可惜您没能为她送上一程。”
“当年我带着船队去了江南,临走前,还问她要不要带些南京故旧物品……”陈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盒子,指着里面的东西不胜感慨,“你看看,这是我在江南贡院附近买的文房四宝,还有这卷黛青色提花锦缎……都是为她买的,谁知此后我生意受挫,直至最近才得以回到京城,东西是带来了,却已经人去楼空!”
李妈妈不失时机地向他推荐起楼内新近走红的乐妓,那商人却无心流连,又向她打听了馥君安葬之地后,匆匆告辞而去。
他出了大门,正打算招呼车夫出城祭拜馥君,却听身后有人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端回首一望,见是个素味平生的年轻人,不由警觉道:“你是?”
年轻人拱手道:“方才听您在酒席间说起馥君,勾出了我的一段伤心往事,因此追出想与兄台谈谈。”
“怎么,你也认识馥君?”陈端打量对方,脑海中却没有印象。
那人点头道:“当年我也是她门下客人,只是与兄台没有遇到过而已。说实话,京城内乐妓众多,比她年轻妩媚的也并不少,只是我独爱她清雅自持,自有不同凡俗的姿态,馥君故去之后,我也时常来此,却再难找得到像她那样的女子了。”
陈端听后大为慨叹:“小兄弟,别看你年纪轻,品味真是不一般!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跟馥君相比,可惜了这位佳人……”他长叹一声,“说实话,我原先还打算过娶她为妾,要不是当初生意失败,唉,都是命!”
年轻人因问道:“对了,我曾听说馥君有一位经营船队的福建朋友,莫不是就是阁下?当年您离开京城的时候,正好是她遇害前不久吗?”
“是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已经很冷,我来找她说起要去南方,会顺路经过她的老家,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带的。”陈端慨然道,“说起来她真是个孝女,完全没有要我为她买什么东西的意思,倒是专程拜托我带去一幅亲手制成的绣品”
“绣品?”年轻人扬起眉梢。
“是啊,绣的是满园春景,应该是她以前的家宅,可怜一个千金小姐沦为了乐妓,必定是心心念念想着老家的。”
“那您把绣品送到南京哪里了呢?是她告诉您,家宅的地址?”
陈端微微一蹙眉,看看年轻人,反问道:“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应该不会吧?这是她私下跟我说的……”
年轻人忙笑了笑:“我自然不知,只不过想到馥君,多问了几句而已,兄台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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