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君眉间含着淡淡忧郁,望着相思道:“往年在南京,寒衣节哪里会冷成这样?也不知太后寿诞结束之后,会不会把我们遣回南京……”
相思愣了愣:“姐姐你想回南京了?”
“不是……但我前几天听同样从南京过来的素梅说过,以往因为朝廷需要乐妓才从南京征调过来的,后来又被送回去了。”
相思心里有点乱,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江怀越的身影。
馥君还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馥君提高了声音唤她名字,她才省了省。馥君注视着她,问道:“我听人说,近来镇宁侯也常来你这边?还有南京过来的小公爷,一度也是你座上嘉宾?”
“……只是比较熟悉罢了。”相思有些恹恹的,“姐姐怎么老打听这些?”
馥君道:“自然是希望你不要乱花迷眼,听我一句劝,趁着年纪还轻,若是有中意合适,对方又能真心待你,不嫌弃我们这乐妓身份的,便安安分分跟了去吧。那些什么侯爷公子的,多数只是逢场作戏,就算是对你青眼有加,也根本不可能把你带回家中。”
相思红了脸,道:“说的简单,哪有那样完美无缺的男人?”
“我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不要贪图他们地位高贵,说不定反而是平凡一些的,倒能够真心相对。”
相思眨眨眼,撩开帘子朝后张望了一下,又往前方探出去看看。“姐姐,你看前面有山又有水,就在这下车好不好?”
馥君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但见前方山丘起伏,深绿金黄,平野间又有河流缓缓静流,于是点点头,吩咐车夫就此靠边停下。
两人携带了祭奠用的物品下了篷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河边。
馥君仔仔细细布置好了香烛牌位等物,跪在河边默默点燃了纸钱。西风卷过,火苗随风炽艳,扑簌着好似发着红光的蝶。
相思也敛容蹲在一边,替她递去一叠又一叠的纸钱,最后则是用五彩纸折叠而成的件件寒衣。
火焰跃动间,纸钱与寒衣渐渐化为灰烬,飞散于冰凉的河面。
馥君跪在灰烬间,低着头,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着。相思忍不住回望杏林那侧,很快又回过头,看着姐姐的侧影。
“静琬……”馥君垂着眼帘,轻声道,“我最近一连四五天,总是梦到母亲。”
“姐姐是因为思念过度了吗?还是因为惦记着寒衣节?”相思小声问。
馥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母亲在梦里,始终都坐在窗前,对着梳妆台,叫我帮她找那支凤钗。我到处翻到处寻,每次都焦急万分,就忽然醒过来了。”
相思愣了愣:“凤钗?”
“就是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的那支。”馥君忧虑道,“我觉得母亲是有心事放不下,你把凤钗找出来给我,我带去庙里,请高僧做法超度一下,看看能否使母亲安息。”
第97章
馥君忽然说起这支凤钗, 令相思有些意外。凤钗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原先一直由馥君保管, 去年相思生日时, 馥君才将其转赠给了她。
“我很久没看那凤钗了,得回去找找看……”相思犹豫着道。
馥君怔了怔,神情有些不悦:“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你不会如此不珍惜吧?”
“不是这样。”相思忙解释道, “平日里不经常拿出来, 只是因为不想触景伤情罢了。东西一直都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我又怎么会不珍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呢?”
馥君这才点点头, 相思又点燃一叠纸钱,看着闪跃的火苗在风中肆意舞动,过了片刻才迟疑着道:“姐姐, 近来盛公子还经常去找你吗?”
馥君怔了怔,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看馥君的眉眼, 再三忖度着, 谨慎道,“姐姐, 盛公子有没有说过, 他以前在辽东时, 险些做了上司家的赘婿?”
本来正在引燃寒衣的馥君动作一滞,视线仍落在舞动的火焰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相思抿了抿唇,道:“我是想, 盛家当初因为受到父亲案件的牵连而遭难,盛公子如果毫无根基的话,又怎么会从苦寒的辽东调回到京城兵马司?”
“你难道是说,他借由那个上司,才得以被调回京城?”
“不然呢?五城兵马司中的经历一职,虽不是十分显耀,但也并非寻常人员都能达到的位置。”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一说,馥君会感到震惊,没想到她只是垂着眼帘,默默地将手中的寒衣一一燃尽,缓缓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了,那件事情,我知道。”
相思一愣:“他难道自己说了?”
“不然我又怎会得知?”馥君神情淡然,“那位王大人对盛公子是真心赏识才干,即便爱女不幸离世之后,他也并未就此冷落文恺。后来曾经向吏部举荐,这些事情,都是盛公子自己告诉我的。”
相思一时没接上话,馥君又道:“他与王小姐一共才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王大人举行家宴时候,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并未交谈。此后他虽然多次出入王家,但始终没有见到过王小姐,哪里会知道对方已经对他念念不忘……而这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王小姐病危之时,他闻讯赶到,听她诉说了衷肠,才安慰了几句,她就断了气息。”馥君说到此,眼神渺远,眉间惆怅,“我时常哀伤命运弄人,但听他说了王小姐的事情之后,却又想到自己。与她相比,或许我尽管遭遇坎坷,但至少还能看着这大千世界。而她自出生到病故,几乎从未踏出过家门,唯一令她牵挂在心的邂逅,也只不过如惊鸿照影,昙花一现。有时候我就在想,我和她之间,到底是谁更为痛苦,更加孤单呢?”
相思原本设想好的说辞竟一下子讲不出来了,她本还以为盛文恺对这段过往必定讳莫如深,没料到他竟主动说给了姐姐听。馥君转而看着她,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并没有掩饰什么,甚至在讲到王小姐香消玉殒时,神情黯淡,语声哽咽,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因为多年官场沉浮,表面上不能显露真心而已。王小姐命运可叹,我又怎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可是……姐姐不觉得他此时忽然入京有些太过巧合了吗?”相思想了想,道,“我们也正是和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被征调到京城,而他原本在辽东,却也随着我们的到来进了京城,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门道?”
“他确实不愿长期留在辽东那苦寒偏远之地,在官场的人,谁不想入京谋取更好的前程呢?”馥君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相思太过敏感,“你为何总是针对他产生疑问?还有,他与王家的这段往事,你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相思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担心姐姐,所以就托别人打听了一下。”
“你找的谁打听?”馥君的目光渐渐冷厉,“这事知道的人很少,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不远千里去探听到此等隐私?”
相思脸颊发热,不知为何,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她,在面对姐姐的质问时,竟会感到一丝心虚。
“是……托了锦衣卫的朋友。”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馥君冷冷地看着她:“锦衣卫……你莫非忘记了,之前将我们害得差点断送了清白的高焕,不正是锦衣卫的千户?我早就提醒过你,我们虽然身陷教坊不得不应酬交际,但也要分得清是非黑白,厂卫中人多数都是阴险狠毒之辈,即便他们来捧场,表面上应付一下就够了,为什么还非要跟这些人深交?”
相思心里有些不快,但言辞还是温软:“姐姐也说了,只是多数阴险狠毒而已,又不是所有的都和高焕一样……”
“能有多少是真正干净的?父亲生前也不愿多和这些人打交道。家中遭难时,你年纪太小不懂事,可我不是经常跟你说,要牢记我们是云家的女儿,言行举止若是太过轻浮不羁,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丢的是云家的脸面。”
馥君虽未声色俱厉,但那份恨铁不成钢的叹惋却足以让相思没法再多说一句。
从道理上,姐姐说的都对,而且那说话的神情都像极了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母亲。那份端庄贤淑,是相思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她默默地侧过脸,望着远处潺潺静流,不再说话。
馥君见她以沉默应对,不由心生怅然,也不愿再多费口舌。
寒风吹拂起满地灰烬,迷乱了两人的视线。馥君默默收拾起祭奠用的东西,相思无言地帮忙完毕,才听馥君道:“我跟你先回淡粉楼,拿那支凤钗。”
相思迟疑着没应声,馥君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她:“怎么了,好像不愿意似的?”
“姐姐,要不你先回轻烟楼吧,这一来一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管事妈妈会责怪的。我回去找出来之后,再请人转交给你,或者你再过来取也可以。”
馥君却道:“你这样推三阻四的,难不成是不想将凤钗给我?”
“……我……”相思看看她,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继而怯怯道,“其实昨天春草来我房中玩,看到了那支凤钗,非要借去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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