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而笑着仰起脸看他:“味道真好……我本来还以为,会吃不下。”
“……你就不能别加后面半句?”
相思拽住他袍袖,厚着脸皮道:“可您以前口味很重啊。”
江怀越冷哂:“我不像你,只顾着自己。”
“什么?”她再揪揪他的手指,他却不说话了。
*
因为滋味合口的缘故,这一碗豆腐鸡丝羹相思自己就喝了不少。她不吝啬赞美之词,倒让江怀越略显局促。
吃完之后,两个人回到院子里,相思想起来第一次来此的场景,又去墙角找那丛花,然而早已凋谢枯黄。即便是以前满架的碧绿藤蔓也已经发黄,只剩下残叶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哀叹道:“大人,你这边没什么生机了,以后要种些经冬不败的草木,否则到了秋冬就一片荒凉。”
“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人在意这些。”他随口说了一句,相思却又挨到他身边,问:“大人从早到晚一年到头都住在西厂吗?”
“当然不是……”
“那您还有别的地方待?”
江怀越真是头疼极了,为什么她的问话总让人哭笑不得:“什么叫还有别的地方待?好像我理应没处藏身似的!你是不是有意挤兑我呢?”
她又笑,勾住他的手。
“大人真是小心眼。”
“……我怎么小心眼了?”
“动不动就不高兴,还不是小心眼吗?”
江怀越不理她了,顾自倚靠在门上望着阳光下树叶的淡影。相思可不放过他,又腻着抱住他的胳膊,说道:“大人这就又是生气了吗?还说自己不小心眼!”
“安静一会儿!”他忍无可忍,下了命令。
相思怔了怔,眼巴巴望着他:“可是,我见到大人,心里满是欢喜,才会想和您多说话啊……就算是稀奇古怪,啰里啰嗦,只要我是在跟大人讲话,哪怕您不愿意回应,只要让我讲,我都很高兴,很满足。”
她讲这些的时候,眼眸透亮,目光温柔,微蹙的双眉又显出几分委屈与可怜。
软糯微酸的话语如潺潺流水淌过江怀越心间,让他再也没法朝她板起面孔。
他犹豫着,缓和放低了语气:“我……刚才开玩笑的。”
“真的?”她却故意斜睨着他,透出几分不信任。江怀越喟叹一声,紧抓着她的手掌:“相思……你让我说什么好?”
“嗯?那就……不用说了,听我讲就够。”她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软,身子也如此。
双臂环住了他的腰间,欺身而上又柔软似水,她半是羞赧半是欣悦,轻咬了他的唇。江怀越低笑了一下,于寂静院落中,任由她胡作非为,恣意索取。
她却还不知足,又亲他颈侧,咬他颈侧。
“脸上没咬够?”江怀越想阻止她,可是探手触及的正是最柔软的地方,相思还未说什么,他自己已经耳根都发热。她脸颊也微微发红,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有所退避收回。
“大人,相思喜欢你呀……”
她用近似耳语般的声音安抚他震荡不安的心。
江怀越心神起伏,手上加了几分力,也同样咬住了她的唇。
*
她与他在这个小院中缱绻了许久,停歇下来的时候,他坐在檐下,相思则趴在他肩上。
温顺安静得像一只雪白乖巧的猫。
风吹过寂静小院,带着寒意,两个人的手却是热的。
他犹豫许久,吃不准到底该不该跟她说起盛文恺的事情,考虑再三,还是说道:“相思,你有空见一见馥君,提醒她一声……提防点盛文恺。”
相思一愣,明白了什么似的又问道:“您见过他了?莫非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只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就是见了他,再找你出来的。我虽还不能断定他对你姐姐究竟有几分真心意,但盛文恺入京,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事。还有,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相思一惊,不由抓着他的手:“那姐姐她也知悉了?”
“她没有找上门来,应该是还不知道。”江怀越居然还笑了笑。
相思心绪纷杂:“大人,盛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不能明说吗?”
“这事牵涉很多……而且还未显露真貌,我暂时不便说明。”江怀越见她忧心忡忡,又安慰道,“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脱身。”
相思愣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才道:“大人,我信你。”
寒凉的院中,他看了看相思那认真端正的神色,眼里不由渐渐浮现暖意。
*
日暮时分,江怀越将相思送回了淡粉楼,并叮嘱她最近要小心行事。相思无奈道:“我每天见到的都是各种客人,有些根本就是新来的,又如何能一一防备过来呢?”
“那就尽量少见新客。”
“……我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啊!”
江怀越思忖片刻道:“我会安排的。”
“大人您什么都能安排。”相思在下马车的时候还由衷夸赞,江怀越不自然地笑了笑,与她告别后启程离开了明时坊。
马车又驶向了紫禁城。
夜幕初降时,江怀越入了宫,按照惯例先去昭德宫叩见了荣贵妃,随后再往御马监方向而去。他还是没带随从,只是自己提着一盏白纱琉璃灯,慢慢地走在赭红色宫墙下。
月华浅淡若水,远处繁茂似巨大华盖的银杏树下,有人静静站立。
望到了他的身影,她便轻轻盈盈迎上前来。
“督公,您来了?”
第91章
夜风从宫墙另侧卷来, 层层覆压的古银杏金叶簌动起伏, 纷纷飘落,很快就铺满了砖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怀越停下了脚步, 站在满地落叶间, 看着金玉音来到近前。她仍是干干净净的妆容,神情平静得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督公是要去值房吗?”她微笑着问道。
江怀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记得今夜是我轮值?”
金玉音垂下眼帘,笑了笑:“我是向人打听的……只因为, 想见督公。”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脸颊上也微微绯红,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督公难道就不想知道, 我为什么当日要托人传话吗?”
江怀越神色如常,看着她道:“我知道金司药自己会说的,又何必发问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么事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 看得太透, 是否会失去很多人生乐趣呢?”
“比如?”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若是分得太清楚, 想得太明白,也许就会错失那种心动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这样的话题,此时说来,倒也带着几分少女满怀心事般的怅然。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药不会是说,因为对我有好感, 所以才叫人传话到司礼监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着江怀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带出景仁宫的时候,我就斗胆说了一句,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满地落叶。“所以呢?金司药难道先前不知道太后要做什么?还是协同太后有意先设法将我置于死地,再大发仁慈网开一面,好让我懂得,在这后宫之内,到底应该听谁的话?”
金玉音神情错愕:“督公为何会这样想?我只是奉太后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会有这般险恶用心?托人传话,也实在是棋走险招,因为我觉得以督公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寻根究底,抓住真凶的把柄。”她顿了顿,又恳切道,“太后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没找到您,便又赶去了太液池,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何来阴谋诡计?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么也无权更无胆过问,但被关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注意到的蹊跷,便赶紧请人传话,却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药这样讲,那就权当是江某妄自揣测吧。”江怀越喟叹一声,“不论金司药用意到底是怎样,但江某应该已经说过,不想在宫中寻找对食……更何况,金司药明年就到了返回故乡的年龄,又何必执著于这深渺不可测的宫墙之内呢?”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孤寂。“故园,已经没有家人了。”
江怀越微微一怔,她又低声道:“或许是您觉得玉音僭越,有违淑女礼仪,先父生前,也总是教导我要恪守本分,知书识礼。然而他沉醉于书海文坛一生,做官仕途崎岖,退而归乡收徒开讲,到去世时也不过几名曾经的门生前来祭奠……与其回到那世态炎凉之地,还不如长留在此,至少在这深宫大内,我不会是无可依凭的孤女。”
她带着无奈而微笑,目光深杳。“督公,您信吗?其实……那夜我在太液池画舫中,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江怀越的瞳仁收紧,片刻后才缓缓道:“金司药,你这是欺君大罪。”
“为了督公,我不惜铤而走险。”她语声低微,却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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