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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学!”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江沁入不得清谈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书刀,研,笔,官纸,都是张铎给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为笔,以清水为墨,石台为纸张,教席银写字。
  那本《急就章》是张铎临摹皇象章草的写本,去蚕头留燕尾,凝重、含蓄,笔意多隶,笔划虽有牵丝,但有法度,字字独立内敛。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纵横自然。
  但其用笔之力过于刚硬,极其不适于女子临写,江沁原本说替席银找一本楷字本,张铎却不准许。而席银也有几分执意,写不像就拼命地写。光一个“急”字就写了百遍有余。
  一晃十日即过。
  女人手中的字迹,不过是笔画架构端正与否的差别。
  而清谈居外,却是风云变化。
  云州城一战,庞见大败,郑扬留下的十万大军,几乎折损怠尽。
  刘必亲临云州城,叛军士气鼓舞。直入霁山山麓安营扎寨,剑指洛阳的最后一道关隘。
  前线军报传回时,皇帝在太极殿上当殿惊骇呕血,被抬送回寝殿。
  张奚与尚书令常肃立于太极殿外。
  流云如绸,头顶失孤的燕雀之辈,哀鸣盘旋。张奚望着地上苔藓潮湿的青缝,沉默不语。
  常肃道:“中书监的杖伤还未痊愈?”
  张奚握拳道:“尚书令有话直言。”
  常肃道:“你我皆不熟军务,连曹锦的军队驰援不急都算不到……这实在是……哎!”
  他愤而拍股。
  “云州城已破,我等该为陛下上何策,难道真的要南渡迁都?”
  “失洛阳则是失帝威,万死之言,你也敢说!”
  “那大司马有何良策?”
  张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抚问过中书监的病吧。”
  常肃一怔,而后斥道:“竖子,狂然无礼!”
  “那你为何又要问他的病况。”
  “我……”
  “呵……”
  张奚轻笑了一声,跨下玉石阶,走进流云影下。
  “你也无非是看着,云州城被破,叛军逼至洛阳,放眼朝上,除了那竖子,再无人可倚吧……”
  常肃跟下玉阶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乃国之生死存亡之际,若他能担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论。”
  张奚转身道:“枉你也是刚毅直言之辈,竟也说出此等无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结逆党,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论!”
  常肃上前一步,恳道:“张司马,我知道你视中书监为你张氏逆子,但我们为臣者,忠的是君,国之不国,何来君威可言啊!”
  张奚顿下脚步。
  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二人的头顶。
  天风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张奚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尚书令,你知道,中书监让吾子带了一句什么话给我吗?”
  “何话?”
  张奚望向那只孤雁。雁身背后是孤独的九层浮屠,金铃寒声,风送十里。
  “他问我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常肃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张奚闭上眼睛:“尚书令。你说,我该不该认。”
  常肃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应答,太极殿外,宫人肃穆,但幡旗影乱。
  张奚笑了一声:“你早已不是第一个言不由衷之人了。不过有一句话,你是对的。”
  说着,他睁开眼睛:“我们忠的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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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春衫(二)
  常肃听出了张奚话中的萧索气。
  明明是拳拳之意, 偏说得孤绝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却见张奚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大司马。我还有话没说完。”
  他扶玉栏朝下唤了一声,旋即一路追撵下去。
  张奚却没有回头。
  赭色的官袍携风繁复, 然其色,却如一块陈旧干硬的老血。
  一声悠扬的金领鸣响穿破重重宫城之墙, 送入人耳, 常肃闻音,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勉强稳住身子之后,前面的张奚已经走到阖春门前去了。
  ***
  西馆日暮。
  博山炉中的流烟渐散。
  张铎铺开霁山图志, 观图不语。
  赵谦则簸坐在旁, 端着茶盏, 看着白玉屏风后的两个女子,笑得一脸痴蠢。
  今日张平宣来看张铎,恰巧碰见张铎因为席银习错笔,而罚其在屏风后跪默。张平宣便铺了一张席垫在席银身旁, 陪她一道默字。
  席银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早已跪得背脊发潮,眼睛泛晕, 捏笔的手也有些颤了。
  张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见张铎一手压图纸,一手提标, 像是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罚跪。便向赵谦使了个眼色。谁知赵谦只晓得傻望着她,压根儿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张平宣无法,只得侧身对席银道:“要不……你别写了吧。就错一个字儿, 大哥至于吗?”
  席银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后挽了挽,“女郎可别害奴。”
  她说着,用手划过那个错字。
  “今儿不把这个字写像了,奴夜里就睡不得了。”
  张平宣翻了翻她压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体本就不是女人写的。况且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写本,更难了。他有二十来年的功夫,你从前没捏过笔,就凭这几日,哪里写得像。”
  她说着,取过一只笔,照着张铎的字,蘸墨临了一行。
  而后提笔自嘲道:“你看,我也学了好几年,还是写不像。”
  席银望了一眼张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个的字,不禁惭道:“女郎真厉害。”
  张平宣搁笔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说起这个,张平宣有些落寞,架笔低声续道:
  “大哥从前到也不像如今这样,对我,对子瑜,还有长姐,都很照顾。”
  席银也顿了笔,抬头望向张平宣。
  张平宣知她写得累了,索性跟她开了话匣。
  “大哥小的时候就比我们稳重。我们小的时候,顽劣得很,时常闯祸闹事。吓着了就去找大哥,后来父亲问起来,大哥就帮我们顶罪,挨过父亲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惭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当年不懂事,不晓得体谅大哥的处境,才让大哥和父亲之间,隔阂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银脱口而出,说完才觉逾越,忙又垂头止声。
  张平宣却犯疑道:
  “你为何说不是啊。”
  “奴……奴是觉得,郎主不是记这些仇的……”
  “席银。”
  席银话尚未说完,就被屏风后张铎声音吓得肩膀一缩。
  “字默完了?”
  “不曾……”
  “那为何停笔。”
  “奴知错。”
  她说着忙捉笔起来,埋头铺纸。
  “平宣。”
  张平宣抬头,硬声道:“做何?”
  “过来,让她自己跪着写。她蠢笨至极,你教不了她。”
  张平宣的一听这话,面上恼红。“大哥也太轻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着。”
  说完,对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块松烟来,还要一刀官纸。”
  席银有些无措:“女郎这……”
  张平宣捏着她的手道:“来,你跟着我写。”
  一双倩影落屏壁。
  赵谦托着下巴看张平宣,一时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盏,愣神翻杯,撒了自个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声起来抖拧。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谦。”
  “得得得……我没看你那小银子,我看你妹子!”
  他说完,理袍从新坐下。
  张铎翻扣图纸,手掌赫地一拍案。
  赵谦忙把目光收回来。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东西,真的是一样都不让人看啊。”
  说着,百无聊奈地转起空杯。
  张铎平声道:
  “你故意寻的今日来?”
  赵谦忙撑起身子道:
  “不是,军机延误不得,碰巧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啊,大司马……似乎没有跟平宣说云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来不像有要劝你的意思。”
  张铎低头笑笑,言外不表。
  赵谦回头道:“对了,刘必真的到云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没在云州城内安营,而是直接把营长扎在了霁山山麓。这一来,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锁闭云洲城,把刘必逼封在峡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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