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摇了摇头,轻道:“姑娘觉得他有罪吗?”
“没有!”
她应得很笃定。
江沁一怔,继而竟然烫了眼眶。
席银见他沉默,起身道:“江伯,怎么了。”
“哦……没什么。”
他说着揉了揉眼睛:“只是不明白,整个洛阳城都不敢直论的话,姑娘为何这般笃定。”
席银道:“奴不懂洛阳城的事。奴只知道,他救过奴。在太极殿上,他也没有放弃奴。这几个月以来,奴没有见过他恃强凌弱,反而他自己成了个遍体鳞伤的……孤……”
她想说孤鬼,又觉不敬,猛地想起了赵谦给张铎的判词——孤贵人。
太贴切了。
江沁沉默须臾后,方开口,“姑娘焉知,郎主不曾凌人,甚至杀……”
“洛阳城里杀人的人还少吗?”
她忽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江沁的话。
“刘必为请兄长,在青庐前杀了十二美婢,陆还和皇后要杀皇帝,甚至奴…… 也曾想杀人……谁说杀人就是罪人?的若这般论处的话,洛阳城,有几个人配活着?那些不曾杀人的人,他们又有多高洁,靠着祖宗的荫封,收了佃客们的粮银,日日夜夜,携妓乐游,殊不知,路中冻死,饿死的佃客奴婢,都是……”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着说着泄了底气,蹲下身顺着雪龙沙的背毛来掩饰心虚。
“奴见识短浅,我就是觉得……大司马不该那样对他。”
这确实是浅薄粗陋的见识。
是一个奴婢,想要求存于乱世的私心。
贵在她毫无掩饰,实实在在地吐露出来,顺着一条人眼不见娑婆暗流,流入市井的轰鸣之间,也混入高风送来的金铃声中。
江沁明白,张铎一定很想听到这一席话。
奈何,何以有风送铎声,但无孤燕寄人言呢?
***
永宁寺的九层塔中,张铎与张奚相对而立。
海灯的灯阵之中,流焰如滚金。
燎烧着两端极不相似的身影,窜上塔壁,在塔顶上,如鬼魅般缠斗。
塔外风雨不断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铎,其声寒冷锐刺耳。
然而,佛像前的两个人却沉默无声。
张奚是一个清瘦的人,但目光炯明,虽然已年过六十,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上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袍,其上讲究地绣着松涛纹,袖中藏着老料檀香,冠帽下的发髻一丝不苟。
“父亲想好了,要与我说什么?”
张铎的声音划破寒寂。
张奚却仰面望向那壁上狰狞的金刚壁绘。“中书监以为,我要对你说什么。”
“云州城破,南渡在即,先帝托孤,而孤将覆灭。父亲身为人臣……”
他说着笑了笑:“罪极。”
张奚手扶佛案,不顾灯焰灼热,灯盏滚烫,低头看着灯油中的倒影。
“所以我该向中书监请罪吗?”
“不敢。”
张铎拱手退了一步。
“我受张家教养多年,即便受过责罚训斥,也从无记恨之处。但我所行之道,为家门不耻,为母亲不容,这一样,张铎诚不甘心。”
张奚冷笑了一声。
“你无非想我认那一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他说着,转身望向他:“何须如此,你如今是中书监,整个洛阳的中领军,全掌于你手底,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向你行跪,逼我认你的妄念和痴道!何必拿江山来和我这个老朽……和你那柔弱的母亲斗气!张退寒!这江山不是张家的,也绝不能是张家的!”
“为何不能?”
张铎迎上一步。
“我虽不是你的亲子,但我既然随着母亲拜了张家宗祠,我就自认是张家子孙,十几年来,我对子瑜何处亏待,对长姐何处的不敬,对你,对夫人,何时不尊。可当年我身陷金衫关,曹洲护军,明明可以驰援,你为何要向陛下进言,弃守金衫!”
张奚摇了摇头:“你是领军之人,你不懂吗?”
“我懂!我知道陛下跸于北关山,曹州护军驰援金衫,会使北关空虚。可是那又如何?陛下,还有你们,在北关作甚?行猎,游山?就为了护卫这一行涉春之人,你们让我,还有赵谦,以及金衫关是数万将士殉关?父亲啊,君就是这么忠的?子嗣的性命笑谈间即可交付?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认过我,是你的儿子?”
“你住口!”
“为何要住口?我说错了吗?”
他说着,步步紧逼,几乎将张奚逼入灯阵。
“功高震主是罪过。我心里清楚。是,我是养寇自重,我是抓攫了地方军力物力,但那是为了自守,为了防范陈望和你张奚之流,身在洛阳,躲在血肉之躯之后,却能言辞惑君,卸磨杀驴!”
张奚气血翻滚,伸手颤抖地指向张铎的眉心:“你……你竟如此厚颜无耻。你拥兵自重,枉杀忠良,逼胁陛下,你还……你还有脸训斥我……”
“我不杀忠良,难道,等着忠良杀我吗?”
他言及于此,忽然笑了笑:“父亲,你已不是第一次,对我起杀意了。”
“你……你在胡言乱语……”
“前年,父亲的六十的寿宴,有人拔剑祝舞,父亲应该还记得。”
“你说什么。”
“那个人,受过我的亲竟,不过,最终没有写入廷尉的卷宗,父亲以为,真的有忠义之士肯为国是杀奸而清白自尽吗?沾了肉刑,一样吐得干干净净。无非是我……”
他反手指向自己。
“无非是我,不想伤父亲的清白之名罢了。”
他说完,肆然笑道:“张奚啊,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这十几年,我戍守过边关,杀过胡人,但我犯过谋反大罪吗?谁给我扣的这个大罪,谁让我站上风口浪尖的?谁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视我为叛逆,谁逼我走到的这一步的?啊?”
话音刚落,他一把捏住张奚的手。
“父亲,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说着,他提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第38章 春衫(五)
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 捏握成拳。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 陈氏一族,门下子弟, 从无一日废《周官》, 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罗界, 陷此众叛亲离, 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他张臂荒唐笑开,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说着, 颤巍地指向张铎。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说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倾盆,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 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所谓何故?”
四角金铃撞鸣,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张奚脚步下一绊, 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有那么难吗?”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不得妄言!”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你……”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不准去!”
他陡然动怒。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为何?”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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