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开始把柳条攒成鞭子去和它们对抗。
当那肮脏恶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开时,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将那只狗勒死,就着鞭出的伤口,在溪流边徒手剥开了狗皮,把肉撕下来,用竹签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
油脂滴入火堆中,兹拉作响,挑动起口腹之欲。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肉还没有熟透,可就是这种略带血腥气儿鲜香,让他欲罢不能。
那年他十岁。
衣不蔽体,满身是伤,却一个人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杀伐。呷摸着嘴巴,尝到了洛阳城弱肉强食的滋味。
***
灯焰渐弱,观音的神色似乎也随之阴冷。
突然一道沉闷的鞭声从外面传来,张铎猛地回神来。
庭中风静,除了席银的几乎嘶哑的哭声,还有一丝兽类的呜咽声。
张铎望着那樽观音相沉默了须臾,转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乱影袭窗。
她握着鞭子,浑身颤抖地站在阶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说不上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张铎望了一眼阶下雪龙沙,它也是四肢颤抖,拼命地想要回头去舔舐背脊上的伤。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丝怯。
张铎没有出声。
背过身,靠着窗盘腿席地坐下,仰头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鞭声,接着就是那女子失态发狠的声音:“我让你咬我……我让你我欺负我……我打死你!”
鞭声随着她失控的喊叫混乱起来,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台阶,树干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没有章法。
雪龙沙的狂吠逐渐弱下来,慢慢被逼成了一阵一阵凄惨的呜咽声。
那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退成了哭声。
东方发白,天色渐晓。
晨曦铺撒入窗时,庭中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来了。
张铎抬起手,松了门闩,反手使力一推。
大片大片的晨光与她的影子一道扑入,她坐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活着吗?”
“活着……”
声音之嘶哑,几乎吐不出别的字。
张铎站起身,撩袍从门后跨出,袍衫掠过她的手臂时,她几乎本能地抓起了手边的鞭子,却又被人一把握住。
“很好。”
好什么……
她松开鞭子,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
鞋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着一双惨白的脚。脚趾交叠在一起,惶恐又无辜。
庭院中,场面惨烈。
矮梅的最后一季花尽数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泞,有些被吹上台阶,有些沾在她的伤口上。
她把自己头埋入臂弯,尽力抱紧了自己。
手臂上的咬伤还在流血。
而那只雪龙沙此时浑身是伤地匍匐在她脚边,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
她没有抬头,也不知对着谁问了这么一句。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
“什么为……”
话还未说完,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她几乎把仅剩的一点气力全部用尽了。
张铎齿缝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试图抽身,任凭她像狗一样发泄。
“如今再叫你杀人,你怕不会手软了吧。”
她不吭声,牙齿拼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断一般。
张铎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恨我?”
男人温暖的手指穿过她长发,游走过她敏感的头皮。
她鼻息酸热,口涎滚烫,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极尖极轻的哭声,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要这么对我……”
她虽在说话,却还是“叼”着他的手臂。
张铎索性坐了下来,把手臂架在膝盖上。
“谁对你好过。”
他说着,捡起她身边的鞭子,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还怕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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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华(五)
席银怔了怔,低头去看那只匍匐在地的狗。
它四肢瘫软,眼光暗淡,鼻孔流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凶样。
“还不松口吗?像只狗一样。”
头顶的声音带着哂意。
席银回过神来,这才慢慢松开牙齿,看向张铎的手臂。
他的绸袖下渗出淡淡的红色,显然是被她咬破了皮。
“第一次咬男人?”
他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口,一圈清晰的牙印露于席银眼前。其力之狠,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第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挂着笑,抬臂自顾自地端详着伤处,添哂道:“还成,虽然动作不雅,但好歹伤到我了,比昨晚下毒的时候果断。”
席银回味出了口中的血腥味,不由作呕,干吐了好一会让,方渐渐缓过来,抚着胸口喘息道:
“我……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张铎笑笑,伸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挽向耳后。
“因为你是女人。”
她一愣,抬眼望向张铎。
“你不杀女人吗?”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除非女人骗得过我。”
这话不含任何刻意埋汰的意思,但并不动听。席银耳根一红,撇开了眼。
“洛阳城要杀我的人不少,但我并没有必要把这些人都杀尽。中原逐鹿,原当有千军万马,若一人弯弓,岂不是孤独。所以……”
他顿了顿,食指在其下巴上一挑,“你兄长也还活着。”
“活着?”
她忙回头:“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说……”
“她和你一样,很多事看不清楚。”
席银苍白的面色稍出些红润,声音也明显愉悦起来。
“我兄长如今在什么地方。”
“不日启程东郡。内禁军刑室是对他用了重刑,但那一身皮肉伤对他来说,是一层保护。”
席银听不明他具体的意思,只是留意到了“东郡”二字。
“东郡离洛阳那么远,他为什么要去?”
张铎闻言笑了一声:“北邙山蛰伏十年,你以为,你兄长岑照真就只是一位眼盲公子?”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进清谈居,从熏炉上取下袍子抛到门前。
“不想进来就自己再坐会儿,缓好了起来,把我的庭院收拾干净。”
***
清谈居留给席银收拾,张铎人便在西馆。
燕居于府,仰赖书帖消闲,廷尉正李继跪坐在他对面,眼见那临起来极慢的秦小篆写了一行又一行,就是不听他开口。只得把已经重复了三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张大人,陛下命廷尉勾案了。”
张铎扼袖观字。“我听见了。”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来是为了知会我一声?”
李继忙道:“陛下昨夜密召我入宫,除议勾案之事,另有一样东西赐予张大人,让我带来。”
他说完,端肃仪容,立身直跪,从宽袖中取出一红木莲花雕文抽盒,双手呈上。
张铎半晌没有接下,李继也不敢出声。
正僵着,江凌从旁禀告道:“郎主,赵将军来了。”
话音尚在,赵谦已经臂挂袍衫,大步而来,走到李继身旁顿了一步,“哟,李廷尉也在啊。”
他扫了一眼李继书上的抽盒,又看向观字不语的张铎。
“这是……”
李继有些尴尬,但又不能放手,端着姿势一言不发。
张铎卷书点了点身旁:“你先坐。”
赵谦讷讷地坐下,见张铎没有接物的意思,便自顾自地伸手去接,一面道:“这又什么好东西。”
谁知李继忙膝行退了一步,喝道“赵将军,使不得!”
赵谦被李继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大跳,像是摸了火一般撤回手,心有余悸地盯着那个盒子道:“感情是谁的人头不成。”
张铎放书捉笔,似不着意地闲应赵谦。
“是,也不是。”
说完,又对李继道:“李大人,此物放下,还请替我回陛下:张铎罪该万死。”
李继早就手僵背硬,见他终于肯收受,忙将抽盒放于案上,起身辞去。
赵谦看着李继的背影道:“陛下今晨,赐死了何贵嫔和萧美人,又命内禁军捉拿其二人的族人。看来是真的慌了。”
张铎平道:“这二女是刘必的人?”
赵谦摇了摇头:“人是我看着赐死的,何贵嫔死前哭天抢地,大声喊冤,怎么看都不像是东边的细作,萧美人是内宫用的刑,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剩一口气儿了,我问了宋常侍,他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但陛下就是不肯信她们,说那日席银行刺,她们二人在场,却无一人护驾,必是要与刺客里应外合,谋害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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