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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选择不要。”
  她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儿,不由地腿脚乱蹬。
  谁知道却被他一手摁住,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拎到了生死边缘。
  “我……我要……报……仇……”
  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话音落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猛地抽回。席银像被抽了骨一样跌趴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儿。
  面前的人似乎站起了身,不多时,孤灯点起,周遭从新亮起。接着那只玉瓶被递到她眼前。随之而来还有他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想杀我是吧。”
  她还没有缓过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干呕。
  张铎盘膝坐下,颠了颠那只玉瓶,“还成,你现在分得清金疮药和千机毒了。”
  她撑着地直起身子,伸手想要去抢夺,他却将手往后一抽,似笑非笑:“恩将仇报?啊?“
  “你……你杀了我兄长,我……我要给我兄长……报仇……”
  张铎将玉瓶放回案上,随手披上袍衫,一把箍住她一双手腕,将她拽至身前:“你就记得我杀了他,不记得我救了你……”
  “你……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你……你只是……利用我……”
  面前的人仰头一笑:“可以啊,席银,不傻。你这副模样,比求我的时候顺眼多了。”
  说完,他起身,顺势将人从地上带了起来。
  观音相后的影子被低放的灯盏拉扯得巨大狰狞。
  “想要杀人,就要有杀人的本事。”
  他说完,逼看向她的眼睛。
  “你要敢看你的仇人,无论你们的力量相差多少,无论他们的模样有多么可怕,你也不能露怯,不能流露出你内心所想。”
  “你……你放开我……”
  她被揭开了原本就胆怯的妄念,内心六神无主,只想挣脱他。
  谁知他却将她越箍越紧。
  “我放开你,你要做什么?”
  她愣住,整个身子都僵了。
  头顶的话劈面追来:
  “在我面前自尽,还是顺从地受死,还是求我饶你一命。”
  “我……”
  “选不出来吧?”
  她真的选不出来。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肤浅,还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赎。
  她只觉得很不甘心,没有杀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么办,求他饶命吗?
  他可是仇人啊。
  一时之间,极度的混乱令她耳根发烫,连心脏也开始绞痛起来。
  然而,张铎根本没打算顾惜她。
  反手将她拖到门边。“求死的人好说,前两者,选哪一个不过是勇气高下的分别,求生者就难了,手起刀落,仇敌未死,求生就好比万劫不复,体面,贞洁,名誉,一样的都不剩,最后甚至还求不到性命,席银,你说你惨不惨。”
  说完,他抬手推开了门。
  庭中的寒风带着奴婢们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张铎低头看向她,风吹起她凌乱潮湿的头发,半遮其面,却把那一双惊恐的眼睛映衬了出来。
  “教你规避恐惧,然后再杀人。”
  “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在回应她,拖着她跨出了室门。
  “江沁。把雪龙沙牵过来。”
  席银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张铎一把将她掷到阶下,低头冷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让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银,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着,指向的那只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谈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着,我就让你报仇。”
  她一愣,迟疑道: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
  话未说完,那雪龙沙突然狂吠起来,她吓得一把拽住张铎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听好了,不要求我,求我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将那根蛇皮鞭递到她眼前。
  “席银,试着,求求你自己。”


第17章 春华(四)
  年幼时,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对峙的经历。
  无论是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还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们目光凶狠,四肢戒备,呲牙咧嘴,毛发耸动,露出锋利的牙齿,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机而动。
  席银早就不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过,但她记得它们的嘴。和眼前的这只雪龙沙一样,獠牙惨白,舌头潮湿,还散发着肉糜腐烂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层皮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任何记忆都会混沌,骨头和血肉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
  她瑟缩在门前,眼看着雪龙沙从矮梅下绕出来,耸着双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过来,不由地瞳孔收缩,手脚发冷。她想要尖叫,却又明知徒劳。只能逼着自己挪动发僵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门前。纤长的指甲猛地杵断在门面儿上也全然不觉,一味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面丝毫没有回应,甚至连灯焰都不曾晃动。
  席银将自己脸贴在门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着,试图换取他的怜悯。
  然而,他无动于衷。
  把她柔弱衬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的几年,席银一直活在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过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活着,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争辩,也不要挺身抗争。不过从头至尾,岑照并没有深刻地为她剖析过其中因由,只纵容着她生来的那分胆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乐律里炙手可热的乐伶,人们贪视她的美貌,喜欢她那一双常氤水光的眼睛,继而追捧她的琴艺,为她一抛千金。她因此得以养活自身,甚至供养盲眼的岑照。
  自从她识得男女之间的情爱起,还没有男人像张铎这样对对待过她。
  不想搂搂她温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绝情地把她推给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畜生无情无义,识不出她的美,也不会理会她娇柔凄惨的哀求。毛立眼吊,只会对着“臭皮囊”垂涎三尺。
  月寒风细细。
  席银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绝望,膝盖一软,在门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阵剧痛钻心,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指甲折断处已经渗出了血。
  那血腥气引得身后的血龙沙更加躁动。
  仰头大吠一声,朝后退了两三步,作势扑咬。席银下意识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门无路可退……
  “别过来!别不过来……不要咬我!”
  声音之凄厉,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胆寒。
  “父亲,郎主真的是要这姑娘的命吗?”
  江沁摇了摇头,“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可这雪龙沙凶悍,她一个姑娘,哪里撑得过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胆儿也破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江沁叹了口气,侧身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满庭的物影都被这一人一犬给摇了。
  她的惨叫声绝望凄厉,一时清晰可闻,一时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他不忍再听再看,转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走。”
  江凌绊了一脚,却又退了回来。
  “不走,我得在这儿守着。万一郎主施恩呢。”
  “施恩也轮不到你去护她,走吧。”
  “什么意思啊……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呢。”
  江沁扯着江凌径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头顶的流云朗月,本想回应他,但话到口中,又觉得好像不必要。
  树影张牙舞爪地爬满窗纱。
  张铎独自坐在观音相下,单手挑药敷伤。
  门上不断传来骨头和木头面碰撞的声音,也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力道时强时弱,伴随着越来越词不成句的哭喊声。
  他却充耳不闻,细致地将药粉匀满肩膀后,才披衣弯腰,亲手去收拾将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烧熏炉,捡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该其上。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
  慈悲怜悯,和徐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其实他已将至而立年。
  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权力倾轧也好,在他看来,大多都流于表面,肤浅,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会仅仅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丢弃于市。
  那时他才六岁,连说话都还不利落。
  没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除了城外连片的烟树,就是乱葬岗上的那一处洞穴,以及洞穴后面的一座观音庵……这些地方收纳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乱葬岗上,和那些野狗抢来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时常被追咬,后来他也学会了拿石头吓他们,躲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丢石头去砸,等他们被吓跑,他再过去捡食。可这样总是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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