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荣春无视了她的恍惚。他直视她的眼睛,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所逃避,却非要做那世间最残忍之人,把所有不得不都强行放到她面前。
他又问了一遍:“不回去看看吗?”
和方才淡淡一句不同,这次是一个问句。
好像是在彰显他的态度, 他只看她心中所想, 她究竟要不要回去......
余杏娇咬了咬嘴唇,一瞬间心中的胆怯几乎就要战胜勇敢和追忆的一方。可是眼前的人如此的诚恳,好像并不是经过此处, 就要随口问问, ——他必定心中已经做出了千万种设想, 也为踏出这一步做出了百般努力。
既然已经是新生,又何必恐惧过去?
余杏娇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段荣春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余府和他们二人现在站着的地方只隔了半条街,那些曾经在余杏娇回忆中无限渲染的事情已经模糊:她明明记得儿时要想出一次门总是路途遥远, 而他们匆匆走过的这条街也在小小的她心中漫长无比。
或许在儿时的她心中, 从院门口跑到皇城边就是足以铭记半生的壮举。却不知道在宫门前不解的人,终要被迫跨进永远被落锁的门,在宫门的另一端流泪。
只是一眨眼, 他们就走到了余府院门口。前面半条街,余杏娇和段荣春耗费了半个上午的辰光,但这半条街,却用了她仅十年的时光去回溯。
去重新接近。
而现在,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刻钟,就能回去。早在余杏娇点头的时候,段荣春就反握住了她的手,成为了这一段路程中的主动者、掌控者,容许自己暗中所做的努力一点点抹去眼前人的悲伤。
踏进院门,余杏娇儿时觉得高大的门槛实际上远远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夸张。
心中一些记忆随之苏醒:那时候她等父亲下朝,总是偷跑出去站在门槛上向外望。嬷嬷每次看到都要小心地把她报下来,告诉她,门槛是不能踩的。但是杏娇向她询问一个缘由,嬷嬷也沉吟着说不出来。
直到现在,杏娇也不明白,可她还是小心地迈过去。
余杏娇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段荣春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到了这双手中。
之前,是这双手拉起了她,现在,又是这双手撑着她走。
从外院走进去,又到了内院。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中,她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大雪中的腥味和焦味,不知道是皮肉或焦炭。
它们大把大把泼在雪地上,惨白的艳红的,拉她回去那个时候。
可是一晃神,那些悲戚又不见了。
余杏娇无言,又重新紧紧握住段荣春的手。
她再眨眨眼,确信刚才只是幻觉。
事实上和回忆中已经完全不同,她对这个院子最后一瞬的记忆还是冬日年关,大雪纷扬。
可现在已经是六月,院中花草葱郁,既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亦带着野趣。
内院中央,种着一棵杏树。杏果趋近成熟,黄白交杂,已有了些后日可喜的沉甸甸的风貌。
它正处盛果期,过去几年熟果腐落枝头,成了天然的养分。
如此鲜活的光景,映衬着她的记忆,好像是梦一场。
杏娇吸了吸鼻子,问:“怎么成了这样。”
但也不说成了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段荣春在旁边轻声回道缘由。
他在出宫办事的时候收拢她家旧宅,粉了院墙、又重塑了堂门,但院中草木皆是自己长成的,他只做了粗略修剪。
——作为他六月初六的生辰礼赠给她。
让她几千个日夜无法脱身的痛苦似乎此刻也必须消散,那些苟活在她回忆中的人现在正要一一与她告别。他们面露关切却无悲无喜,衣着整洁一如往昔,不再有狼狈和屈从——就如同从来没有被剥夺过尊严一般。
杏娇哑然,也因为他竟然还记得当初自己生辰时反倒送香包给他,他如今便效仿她法,将本该的赠予者与受赠者翻了个个儿。
毕竟所谓庆贺,也不过是和重要的人在一起,令重要的人心生欢喜 。
但是段荣春接下来的话要将余杏娇的哑然更加重一层。
余杏娇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垂首从怀中掏出那一叠地契银票,——她终于明白了早上时他往怀中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完他说的话,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在让她做选择。
她已经重新成了余家的小姐,不再为奴为婢,他们之间也不再和过去一样。
他令她选择,她可以出宫,拥有永远的自由。而不是如同现在一样,只能偷得出宫的片刻光景。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为她求来赐婚,自有无数青年才俊,无数......真正的男人。
他说了许久,却只说了这一条路,但把这些东西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另条路便也不言而喻。
余杏娇就这么怔怔地听着,没有仔细去看他的神色。
他低垂着头,心中却有两种情绪不住翻涌,但它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如果她给出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回答又会如何?
段荣春没有设想。
问出这个问题,是他的慈怜。
可他这样的男人,迟疑总也不过是一瞬间。
久久不动,久久无言。
天上的灿阳已经升上最高点,他们两个人却萦绕在这份沉默中不能自拔,连风都要为他们驻足。
终于开口,段荣春却没有得到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的答案。
没有回答“是”或“不是”,甚至没有一个直接的句子来做选择。
一颗一颗泪珠滚落尘土,砸在地上。
段荣春的心也揪紧了,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便要收回自己的话。
可那几颗眼泪只是面前人表态的前奏,她掉了两滴泪,就再也哭不下去。
余杏娇带着怒,问他:“你再说一遍?”
但声音还带着可可怜怜的潋滟水光,丝毫威慑力也无。
没等到段荣春说些什么,他便看见面前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自结识起第一次对他如此蛮横。
——她踮起脚抓住他的领口,身子跟着他一起向后一推。
“嘭”得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向了院中的那棵杏树。
而她,用手胡乱抹了抹眼泪,就踮脚把脸凑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知道完结就在眼前,但是被卡到流泪555
一个星期内一定可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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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小秋秋啊”,灌溉营养液 +2
451扔了4个地雷
十分感谢O3O
第五十章
余杏娇闭着眼睛, 胡胡乱乱地把脸往前面凑。
段荣春比她高了一个脑袋,她只能一边捉住他的领口向下拽, 一边拼命踮脚把自己的脸往上送。
可她闭着眼睛,终究什么也看不见,嘴唇没有印向他的嘴唇, 而是胡乱地贴上了他的下巴。
段荣春眼前心中都是懵的,直到这个湿热的吻印上了他的下巴,他才一激灵反应过来。
后背磨蹭上树干,带上几分火辣辣的疼, 但段荣春没感觉到。他眼前的事情比什么都值得他考量。
只是反应了一个瞬间, 段荣春就明了,可他既没有推开余杏娇,也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温柔俯下|身擦干她脸上的泪珠, 甚至都没有稍微低下头来, 指导她错误的路径, 用行动抚慰眼前人焦躁不安的内心。
——他只是轻轻捧上她的脸,小声地在她耳边如同质问一般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声音中是蕴含了万般冷漠无情,可眼角眉梢洋溢出来的浅淡笑意却无法躲藏。余杏娇方才闭着眼孤注一掷,现在听了他的话,眼泪簌簌落下, 恨恨不去看他的脸, 自然什么也不知晓。
她不说话,此刻说什么话都是煞风景。可她其实也没有懂得“在做什么”背后的真谛,不是卑微者的乞怜, 更像是恶鬼的心有不甘,不要默许、也不要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的不情愿,要你确认再确认,——若是点头,未来一切都要变更。
余杏娇却不知道。不知道和知道之前其实有时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尤其是对于心中有坚定信念的人来说。——无论是什么问题,他们都只会有一种答案。那也自然会是确定的答案。
段荣春的冷漠和笑容都将要被封存在此刻。
余杏娇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抹了一下脸颊,然后不管不顾地把头撞上去。
这一次倒是对了。
那简直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吻,而是小兽的撕咬,是她的愤怒、不甘和抗争。
她用力咬了咬他的嘴唇,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在他们之间弥漫才停下来。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蔓延到了段荣春的脸上,是她在方才蹭上去的。
可恨恨做完了这一切,她犹觉不够。将他刚才递给她的地契和银票都扬起散落,白花花一片在他们身边飘落。风吹起,吹乱它们零落成泥,但除了他们身边的草木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余杏娇微微颤抖地点头,现在才开始回应段荣春刚才的问题。不,事实上,行动早就已经证明了一切,只是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语言的力量变得十分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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