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肯说炙仁的事,霍为还是主动提起来,这事也确实不好再拖。要赶在今上寿诞前商量商量,指不定还是有可能性。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只能明着请示今上,相当于是逼着今上就范,下下策。
这么说定之后,允岚也找了个时机,同炙仁好好沟通,叫他不要心急,先等霍为觐见今上再说。
霍为已经辞官,如今同平民百姓差不多。进宫的流程就复杂了许多,终于见到今上,顾忌外间也有人,不便细说,只是先提了十多年前祝家贪污被查一事,问今上是否在今年一道赦免?今上寿诞时,宣布大赦天下,这已是定了的,只是名单还没完全商量。
今上掀了眼皮子,似乎十分意外,反问霍为为何对祝家关心。毕竟当年祝华辉管理国库,虽只是个小吏,却监守自盗,成了米缸里的大老鼠,当年此案一出,众人哗然。抄家问斩,祝家男丁一个不留,妇女则被充官俾。
隐隐听出今上言语中的怒意,霍为便将原委交代清楚:“自家夫人原是祝家的一个小婢,后被人买了身契,重回自由身。感念祝家父母待她宽厚,便想是否能赦免祝家父母的罪名。”
今上没有拍板,只说再考虑考虑,便打发霍为回去。
“今上怕是没什么指望。”霍为晚间回家,一身的风尘仆仆,外边露气重,他受过伤之后,连带伤了肺经,晚间不能在外面多留,否则就得咳嗽。
允岚帮他换了常服,又给他递了茶,她本也不抱希望:“当年我父母被误判,许多人都心知肚明,今上也不会不知道。但当年下那么狠的手,现在回头来,叫他说自己当年做错了,换成个平头百姓,也没个人愿意。”
“这于今上也是个机会,今日去觐见,今上并没有直接发怒,看样子会认真考虑。只是这事结果难说。”霍为安慰她,伸出手指抚着她皱起的眉心,“若这条路走不通,你也不用担心,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允岚勉强笑了,握住他的手:“我是怕炙仁等不及。”
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叛逆的时候,听不进去话,只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思。允岚有些为难,该如何同炙仁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还要再等下去?”炙仁不再急躁发脾气,改成冷冰冰的面孔,语气疏淡。
允岚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戾气,但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件事情急不来,我同霍为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这件事眼下毫无办法,板上钉钉的事实。炙仁当时歪头垂着眼看地上,无论允岚怎么劝他,他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不说。
天气渐冷,允岚还挺着肚子,腰椎难受,坐着站着都受不了太久,跟炙仁好说歹说许久,他终于同意再等等,几乎用尽允岚所有耐心。
事情办不成,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过。
往后,必然是要回鄞州老家,离望京好几天脚程。这边的田产铺子都得梳理一遍,主要还是霍为那边派个姓赵的管事打理。这人看着虎头虎脑,心宽体胖,但算起账来那是又快又准。霍为用他许多年,对他十分放心,允岚便不给自己找麻烦。
姓赵的管事去清理这些账目和资产,记录下来,给允岚过目即可。
这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吓一跳,自家的夫君可真是有生财的本事,别说什么普通的布庄粮铺,就连酒庄客栈都一大堆,还都是这些年钱生钱利滚利带出来的。也亏得自家夫君眼光好,居然桩桩都是赚钱的买卖。有几个虽赚得少些,但从没亏过。
谁能想到,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竟还能有商人的头脑。这以后跟着他怕是绝不会挨饿。
允岚拿这事打趣霍为,霍为笑着解释,他从小在望京里长大,周围这些侯爵们,面上风光,实则内里亏空,为了银钱干出不少荒唐事,他看在眼里,觉得不屑,他父亲便同他说,要想人前不求人,那必得有钱撑腰。
从那以后,霍为除了看兵书练剑,就是花时间研究这些商贾之道。本朝不太看得起商人,霍为倒是无所谓,只是闷头做,不叫人知晓,这些年也亏得赵管事帮他管理着,竟也发展得如此好。
这是霍为第一次提到他父亲,他眉宇间尽是温情。
允岚曾听说,霍为的父亲,在战场被敌人乱箭射死,却从没听霍为讲过。
灯火阑珊,霍为忆起过去细微的琐事,开怀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幼时有父兄照看时,有人可以崇拜,有人可以仰视,有人可以依靠。对于男儿来说,父亲的影响,永远不可磨灭。是重要的回忆,也是不可随意对人说起的过往。
允岚靠坐在他怀里,歪在他脖颈间,听他讲这些堆积内心的温暖和美好,头一次感觉两人的心终于敞开,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人的手叠在允岚肚子上,她微微一笑:“若这胎是个儿子,你以后定是个好父亲。”
“若是个女儿,我也定会是个好父亲。”霍为笑着亲她的脸颊。
屋内暖意洋洋;窗外秋风冷峻,扫荡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树叶扑簌簌直掉。
那树叶轻飘飘拍在炙仁肩背上,然后再一阵风起,树叶顺着他的外袍落下,咔嚓一声。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窗纸上靠在一起的身影,少年的脸上现出痛苦,眼睛里竟盈满泪水,一抬手,用袖子擦干净,转身便飞也似地跑了。
第二日天刚亮,允岚也不知怎么地早早醒了,身后霍为还在酣睡。要平日,她必得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就是觉得心里发慌。
反正也睡不着,便起身自己穿了外衣,打开门去叫脆雪打水来洗漱。
刚一开门,一阵冷风,将允岚吹得瑟瑟发抖,往回缩。
外面却跪着脆雪,这小丫头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跟炙仁学的,也不说话,经常就只是低着头。今日不光低着头,还跪在地上。
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只见身上衣裳单薄,一直打哆嗦。
“什么事?”允岚有些稀奇,这大清早的,脆雪过来怎么也不喊人。
许是跪得久了,神志迷迷糊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双眼哭红了肿的像个桃子,看着允岚:“夫人,炙仁他走了。”
说着,脆雪将手中一封信抽出,艰难递给允岚。
“走了,走哪里去?”允岚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竟捏着个信封,此时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其他,只叫她起来,便去拆信封。
炙仁这才多大年纪,还学别人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允岚十分恼怒,第一次当着下人发了脾气:“糊涂!怎么不早些来喊人?”
门口的斥责声吵醒了霍为,他见允岚柳眉倒竖,立即披了外衣过来,问什么情况。
隔壁张妈妈听到声音,一边系着外面的扣子,一边火急火燎往外赶。青竹也正好赶过来。
脆雪小声说,昨晚就发现炙仁不对劲。
这姑娘在外面跪了一宿,风吹露重,怕是已经发了烧,口干舌燥,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跪了许久,怕是膝盖都要跪坏了。
允岚连忙叫张妈妈给她倒杯茶来润润喉,又叫青竹使劲把脆雪从地上抱到屋里炉子边上去。
这一番忙完,脆雪总算是缓了一点气,她昨夜便看炙仁有些异常,但是没怎么注意,因为实在想不到他会出走。今早天不亮,她去给他打洗脸水,才发现他竟然不在,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点人气,东西也都收拾走了一些,只桌上留着这封信,上面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
脆雪看着这四个字,才意识到不妙,赶紧过来告诉夫人。
“你寅时就发现他不在,怎么现在才来?”允岚气得在房里踱步。
“夫人您怀着身子,我——我不敢打扰。”脆雪声如蚊呐,小心瞅了一眼边上的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认错,平日里怕他们有事没事来打搅冲撞了夫人,便管得十分严,不让随便进门通报。
允岚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妈妈有矫枉过正之嫌,但也是尽心尽力照顾允岚,张妈妈过来这些日子,允岚的脚踝都不那么肿了。
允岚忙宽慰她:“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现下先不计较这个,找到炙仁是当务之急。”
☆、惊天雷-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炙仁出走, 允岚是他最亲近的人,当然最担心。
霍为怕她急出毛病, 一直跟在她身后来回转。这时候他是最冷静的, 问脆雪是否知道炙仁为何出走, 有没有听说什么。如果知道炙仁出走的原因,也能更快找到他。
这屋子里, 也就脆雪和炙仁走得最近。
脆雪摇摇头:“他有什么烦心事都不会和我说, 昨晚我就听他说被骗了,问他也不说缘由。跟他提到以后要回鄞州老家的事情,他就发了一顿脾气。”
允岚听到这里, 眼眶酸胀, 泪水奔流而出,双手捂着脸, 哽咽着说:“是我,他是说我骗了他。”
自从怀了孩子,允岚便十分情绪化,事后总又觉得难为情。
霍为挥手,叫屋里其他人都出去, 这才将允岚抱在怀里:“你别什么都怪自己。”
炙仁为什么出走?显而易见,大概是炙仁听人说, 允岚要准备回鄞州老家了。炙仁不了解情况,自然以为,上次允岚答应他,不过是缓兵之计。这种情况下, 炙仁觉得被骗了,当然就会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