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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海青拿天鹅)


  祖父博学多才,在装神弄鬼方面可谓天赋异禀。他曾告诉我,算卦问卜,其数不出周易。这行干得好的人,不过精于察言观色,总比别人多想一路。而作谶,则如登高望远,经天纬地,以测局势之变。比起滔滔不绝地讲道理,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说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托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当年走上这邪路,亦出于偶然。
  那是他年轻四处周游的时候,时常为盘缠发愁。不过云氏的那种本事,普通人用不着,他只有时不时地去做为人看家护院之类的短工,凑点饭钱。有一回,他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盘缠。正发愁之时,当地干旱,打了十几口井也不见有水。祖父学过水经,勘查一番之后,对乡人说他知道何处有水。乡人将信将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乡人们大喜,问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实以告,乡人不信,说他们也去找了通读水经的博士寻水,一无所获,祖父一个年轻书生,岂有这般本事。祖父只好说,此乃他夜观天象所得。乡人们闻言,即心悦诚服,不但给祖父送了许多食物,还给了他盘缠。祖父受此启发,日后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制,渐渐声名鹊起,因有人赞他“璇玑窥天”,有了璇玑先生的名号。
  祖父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连,他一心想着重振云氏家底,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对仙道神佛之类神神化化之事最易着迷,庙观之属,更是敛财宝地。
  起初,他也不过看看水旱,测测风水。后来,时局渐渐动荡,贵人们时常担忧命数,热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谶纬之术也大行其道。再后来,天下大乱,诸侯们更是在意天命,厮杀之余,喜欢去听方士异人的高见。祖父游走于各个山头之间,靠作谶收取重金,如鱼得水。
  据他说,他得到酬劳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时刚刚以荆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赐。祖父说,高祖虽不是诸侯中最强的,但以他数场征伐的所见,谋略最为出色,且识人善任,可谓枭雄。不过祖父说他当年并未想许多,所谓十三年得天下,不过是按高祖与各诸侯的态势粗略估算而来。他见高祖时,更多的是极尽吹捧之能事,夸高祖有王霸之气云云,好拿钱走人。当年高祖也的确大方,被祖父夸过之后,顺利地打下了徐州,回师便将祖父找来,痛快地赐了他百金。这钱财十分要紧。祖父已觉得中原战乱太深,不可久留。得了这钱财之后,即刻回乡,接了全家迁往蜀中躲避战乱,直到十三年后,高祖定都雒阳,淮南安定,才返回故土。
  可惜几年之后,我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一度消沉,后来我父亲娶妻,住到了县城之中,祖父才又重新出去游历。也就是那时起,璇玑先生重回江湖。他借用羽人的典故,做了一身白羽裘,又养了一只鹤。果不其然,这身行头玄而猎奇,加上高祖之谶,璇玑先生之名传遍四海,为世人追捧。问谶之资,亦一路水涨船高。
  这期间,曹叔一直在祖父左右,直到七年前,祖父最后一次作谶之后,决定告老还乡。而曹叔想到蜀中定居,二人就此别过。
  祖父一向慷慨,将一半资财分给了曹叔父子,带着我回了淮南。而二人向来遵守行事的规矩,从那以后,曹叔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再未见过曹麟。
  “你怎敢冒充我祖父?”我埋怨道,“自从当年祖父作了那谶,朝廷便禁绝谶纬,到处要抓他。你这般莽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曹麟不以为然:“谁人能抓我?且雒阳这般大,我要寻你,此法最易。”他说着,颇为得意,“你看,我不就寻到了?”
  这话不无道理,我笑了笑。
  正想再说话,我发现曹麟盯着我,目不转睛。
  “怎么了?”我问。
  曹麟脸上有些赧色,嘻嘻一笑,挠了挠头。
  “霓生,你长大了。”他说。
  我往身上看了看,又看看他。曹麟也长大了不少,除了眉眼,身上的别处已经看不到当年单薄的样子。
  “那是自然。”我得意道。


第22章 白鹤(下)
  阿白果然就在屋子里。
  曹麟和曹叔一样, 舍不得将它像家禽一样关在笼子里, 便养在房中, 每日给它喂食清理, 如同家人。
  当年分开的时候,阿白不过两岁,如今再见, 阿白已经认不得我。进门的时候,它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我只得用曹麟给的小鱼讨好它, 吃了许多,才让我摸一下。
  它的羽毛光滑而丰满, 看上去比当年还俊俏。我唤着它的名字,忆起旧事,只觉心中温暖。
  其实, 它已经是第三只阿白,前面两只多老死了, 这是第三代。跟祖父比起来,曹叔更有耐心, 在他的□□下, 每只仙鹤都颇为灵性。
  “可惜先生见不到了。”曹麟叹口气,却抱怨,“这么大的事, 你怎不告知我等?托人传个信也好。”
  我无辜道:“祖父临终前说过, 不许我去打扰你们, 且我也不知你们住在何处。”
  曹麟知道祖父脾性,没有多言。
  他看着我身上的衣服:“你方才说你在那个桓府?我今日就给父亲写信,让他救你出去。”
  我摇头:“不必救。”
  曹麟讶然;“为何?”
  我说:“我若想走,谁人能拦我?”
  曹麟觉得有理,却不解:“你为何不想走。”
  我只好将我如何从淮南到了颍川又到了桓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曹麟听完,皱眉:“何必如此麻烦。霓生,你随我回蜀中,他们谁也找不到你。”
  我说:“可祖父的田产怎么办,我不可丢下。”
  “区区田产,蜀中也有。”曹麟道,“我打听过,你家都被官府抄了,物什都搬了个遍,如今除了屋舍,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可祖父的墓也还在淮南,我若去了蜀中,将来谁为他扫墓?”
  “霓生,”他想了一会,道,“我觉得,先生那般洒脱之人,必不会在乎有无人守着这些。”
  我说:“我知晓。但他是他,我是我。”
  曹麟无奈地看着我,终于无言以对。
  “那……”他为难道,“我能做甚?”
  “回蜀中去。”说到此事,我正色道,“阿麟,你在雒阳不可久留。”
  曹麟不解:“为何?”
  我正要开口,外面忽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有人在挨家挨户拍门,高声道,“里长有令,凡养鹤者,到树头下去,官府要问话!”
  闻得此言,我和曹麟皆是一惊。
  我料到曹麟搅出的事会震动朝廷,未想竟如此之快,全然不似官府平日捉拿贼人的作风。莫名地,我想起了秦王,心头提起。
  “阿麟,”我对他说,“你即刻收拾物什。此巷出去往南,有一处废宅,你从中穿过,可到大市附近的巷子里。那边可望见一处五层泥砖浮屠,你朝浮屠走去,在巷口停住等我。”
  曹麟亦知晓事态严重,答应下来,即刻收拾起来。
  我则出门,四处望了望,快步往外面走去。
  路过柳树头的时候,我留心看了看,果然,好些府吏和京兆府的士卒正聚在那里,呼呼喝喝,往养禽兽的住户家里挨个翻找。
  我脚步不停,避开人群,径自走向大市街口。
  这里仍然熙熙攘攘,除了杂耍的人,还停着好些车辆。
  我找了一辆看上去最新最好的,一番讨价还价,跟车夫买了下来。价钱贵得教人心头滴血。幸好我出来时,身上带了足够的钱物,事急从权,再心疼也只好花出去。
  事不宜迟,我驾着马车,叱一声,往五层浮屠的方向奔去。
  曹麟到底是曹叔教出来的,行动起来毫不拖泥带水。我赶着马车来到约定的巷口时,他已经等候在了那里。阿白被一块布蒙着。曹叔驯得甚好,它乖乖地蜷着腿,任由曹麟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叫唤。
  我让曹麟上了车,径自向前,往最近的西郭门驰去。
  但没走多远,我发现前方的行人车马都慢了下来。那是一队军士守在了路口,足有十几二十人,正在搜查过往行人。
  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提起。
  “怎么了?”曹麟在车中也觉察了异样,问道。
  我说:“无事,你莫出来。”说罢,我将马车赶到路边停下,到前方去打探。
  许多人拥堵在西郭门前,进退不得,抱怨纷纷。
  “到底出了何事?”只听有人问道,“查验些甚?”
  “我也不知,前面的人挑了两笼鸡也被拦了。”
  “唉,怎这般麻烦……”
  “听说这附近别处路口也有人守着,啧啧,大市这么多人,要查到何时……”
  我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返回去。
  “阿麟,”我对曹麟说,“你来驾车。到那关卡之时,只管一路喊让开,他们拦你也不必停,待他们追上再说。”
  “你要硬闯?”曹麟一惊,道:“那我们定然都要被抓起来。”
  我笑笑,道:“不会,我自有计较。”
  曹麟应下,立刻下车,与我对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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