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的棚子下摆着高高一叠海碗,汤锅里熬着大骨,炝锅的葱蒜香阵阵扑鼻,官差们围坐吃面“呼呼”有声,堪比猪拱食还大声欢快。
新来的官差对于方才的事愣是摸不着头脑,囫囵不清问:“凭什么我们拿人,要听那半老婆娘的?”
痦子脸朝他后脑勺一拍,喷出一口汤汁,“你个蠢小子,这是唱双簧加拖刀计还看不懂吗?”
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见他依旧疑惑不解,痦子脸摇头道:“刚才那鸨子是县丞大人的相好,这种床头金尽的事一年总有几回,无非是闹得厉害压不住了,姑娘先哄人私奔,再让我们来抓。好事将成偏被冲散,男子以为是时运不好,哪里知道还是一个圈套。”
新来的官差依旧不解,“那人没银子不让进门就是,何必费心费神弄这么一出?”
“你这脑袋真是块木头疙瘩,去得起听雨轩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有翻本的一天。就刚才那人,那痴傻的模样,等他真有了钱还不得再回来找那棠儿姑娘花银子?”
新来的官差这才恍然大悟,憨笑道:“这门道深,棠儿姑娘美若天仙,见她哭,我心里真难受。”
“省了吧你,别看这红楼姑娘长得美,心比锅底子还黑。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愣被一群吃百家饭的婊/子算计得落荒而逃。”
新来的官差拿袖子一抹嘴,轻声嘀咕:“棠儿姑娘若肯哄我,就算骗局我也值了。”
痦子脸忍不住踹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灯一吹,什么女人不是一个样?”
马车行驶进宽阔的街道,前一刻还怒容相对的金凤姐满面春风,“丫头,你给那穷鬼多少银子?”
“五千两。”
“什么?”金凤姐惊呼一声,骤然心痛,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戳,“笨丫头,这么多钱能办多少事,豪宅都能买一套了,你对这种人大方做什么?”
“如果他懂得规划珍惜,这些银子够做生意。”
这种客人被刮干净的事青鸢听过几回,忍不住问:“你们以往不这么玩,今日怎么弄了这出?”
金凤姐依旧心疼那五千银子,叹气道:“丫头想着钱贵失了信心,这样好给他留个念想,指不定他决心一下真能翻身。”
棠儿有些累了,略感心烦地说:“往后这种亏心事能不干么?”
金凤姐将她搂在怀中,轻拍背部,正一正脸色道:“丫头,哪家红楼不会做生意,不比我手段狠?钱贵自己有问题,银子不花在我们听雨轩也会耗尽在驭娇楼,结果都一样。”
棠儿真心厌倦这种欺哄诓骗的行为,“昨日真的很险,钱贵若再失去些理智,搞不好真会伤到月娥。做人不能太贪,凡事留有余地才好。”
这话金凤姐自然是听不进的,笑脸哄道:“知道了,生受你忙活一遭。”
棠儿偎在金凤姐怀中,闻着她衣裳间重重的香味心绪逐渐平复,回想起钱贵第一次进听雨轩的场景。他意气风发,仆从前呼后拥,在莺莺燕燕的包围下,抬手将一只装满银锭的箱子掀到大厅正中央。人群顿时沸腾了,姑娘们哪里还有半分矜持,一股脑冲过去抢银子,连金凤姐都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就是几十两。
钱贵爽气大方,但家财明显离百万很远,他原本也算实在,终也经受不住诱惑,一头就钻进了月娥的被窝。从他那里究竟得了多少,棠儿先前有数,后来也忘了。
钱贵并不蠢,只是在自负和欲求中迷失了,他进马车时那般冷静,或许已经看穿了这个局。
棠儿知道,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必须剖析真相,钱贵总会憧憬未来,能亲手打拼一份家业定有魄力,不会蠢到跟自己较劲。当他将疲惫的身躯随便窝在哪里,途中的一个草垛,或者小客栈异味刺鼻的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将是珠帘后香气袅绕的绣房,温柔而笑的自己,他会急切地扑过去,拥有一切,包括那颗情深不移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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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不尽 (4)
科举分南闱北闱,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考场,未等圣诏颁发,各省举子纷纷到达江宁。夫子庙一带车水马龙,每家书肆、客栈、茶楼都挤满了赶考跳龙门的人。富公子仆从簇拥,高车驷马,穷孝廉粗衫布衣,孑然一身。
因太子奉的是监考的差,尚誉不敢马虎,在聚星亭宴请太子,浙江通政使常世良及其长子常敬霆。
皇家礼仪极重,玄昱总是穿戴得格外整齐,他需要避嫌,故而提前令尚誉等人不得透露自己身份。
廊道外立着一排纪律整肃的侍卫,娘姨丫鬟皆留在门口,厅内灯烛耀目,鬓影衣香,众人早已寒暄落座。
棠儿由青鸢伺候脱下狐毛外套,举眸而望,长裙随步伐轻扬,仪态婉娴,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玄昱坐在上首,神色温和,只一眼便不再朝她多看。
既是要紧的饭局,棠儿自然要打扮得明艳动人,双颊扫着浅红胭脂,长发高高绾起,中央是一套红宝石珠钗,边侧簪一只金芙蓉步摇,三缕长缀下的红宝石轻轻摇曳,末端可见指甲大小一枚缕空金蝴蝶,晶莹辉耀。她穿素色上衣搭配正红长裙,领口左侧以工笔绘着两朵淡粉色海棠,裙边双鱼白玉禁步。
尚誉素日不苟言笑,浮肿的眼泡儿下垂,将手一摊,“过来见过四爷。”
棠儿立刻明白太子此次是白龙鱼服之行,两颊绽出浅浅的酒窝,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玄昱总感觉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特质,面上一派冷淡,略一颔首算是应了。
常敬霆丰华俊雅,眉宇间有种磊落飒爽,心摇目眩,眸光炯炯地看着棠儿,心中暗叹:六朝金粉的江宁属灵秀所钟,姑娘们聪慧乖巧,出落得水葱儿般俏丽可人。
常世良和常敬霆身侧分别是邀月阁的红牌倌人香儿和苏小娘,棠儿对他们父子行礼,尔后伸手一收裙角坐到尚誉旁边。
小水仙打扮亦是明妍,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适着极致的妩媚,肖肩细腰,低领桃红的裙装愈发衬托出饱满的好身段。她坐在玄昱身侧,虽不知道这位四爷的真实身份,想来此人是从北京来的,有这么多侍卫且坐上首,必是比尚誉更大的官儿,朝棠儿露出一抹得意神色。
尚誉一脸严肃,表情明显不悦,“平日迟到也就罢了,今日有四爷在,你自己想个罚。”
棠儿尽力将心一宽,“原是新学了鸾筝,又想到才艺不精,临时掉头换回琵琶。棠儿甘愿领罚,先自罚三杯,再讲个笑话博大家一乐。”
待她拂袖连饮三杯,旋即嫣然一笑,搁下酒杯道:“新娘问新郎:‘夫君,我这样敬你,你发达了会忘本,会纳妾吗?’新郎答:‘不会。’多年后,那位新郎的果然兑现了承诺,因为他根本没有发达。”
这样的反转令众人愣了一愣,尔后有大笑称绝,常敬霆目光如醉,带头鼓掌叫好,“再讲一个。”
棠儿咬住嘴唇笑,坐下来把手肘支在桌上,神情语调显得轻松,“话说:有一白面书生,走路踩上铁钉,大夫一阵手忙脚乱帮他处理包扎。次日,书生的伤脚又踩上铁钉,痛得大哭:‘大夫,我这情况还能包扎么?’大夫凝神片刻,捋着胡须道:‘这倒不用,你留着钱去瞧瞧眼疾。’”
她说到最后一段变了声调,表情非常俏皮,瞬间又引出哄堂笑语,迟到之事就此而过。
宴至一半,觥筹交错,照规矩姑娘们要弹唱助兴,苏小娘容颜娇媚,抱琵琶小唱一段。琴音方落,常敬霆拍了拍手,“这曲好听却少了新意,邀月阁的姑娘以才得名,不如我们吟诗唱句怎样?”
苏小娘看了众人一眼,莞尔笑道:“常公子只管出题。”
常敬霆一直看着棠儿,有些情难自持,“以花为题,方式次序不限,大家咏或者唱一段。”
这题并不难,苏小娘屏气凝神,纤指拨动琴弦,一首《咏梅》莺语燕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水仙美目一扬,顿生万种风情,转身抱了琵琶,应《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香儿芳情似醉,巧笑喜人,应《画兰》:“江南四月雨晴时,兰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来黄鸟睡,小窗风卷落花丝。”
常敬霆见棠儿明显不看自己,心里负着一股气,再看须发花白的尚誉,朗朗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本是一首风趣好诗,至常敬霆的表情却能看出玩笑,更有暗指尚誉老牛吃嫩草的意思。
尚誉极在乎自己的名声,一直照拂棠儿是因为带着她应酒局有面子,且棠儿眼头亮能帮忙应酬,挂不住脸面也只能忍耐,略显尴尬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