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弈道:“江苏瘟疫早已治好,其实御医院的调任卑职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回出去的几名太医,都是四处走动,这边事儿完了,就调任到那边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宫。”他小心瞧着青橙的脸色,迟疑道:“此事本不该让主子知道,但玉衡危在旦夕,卑职不能放任不管,便估摸着来求求主子。”
听到“危在旦夕”四字,简直像爆竹一般在青橙脑中炸开,她急急道:“怎么会...”莫沉弈道:“卑职也希望是假消息,但心里总是担忧啊。”青橙蓦地起了身,惶然惊恐,丢了魂似的,失神道:“海安,备暖轿,我去趟养心殿。”
莫沉弈见青橙焦急忐忑,不禁想起去年宫里的流言蜚语,心底竟信了几分。却又隐隐有些顾虑,纯主子如此担心简玉衡,要是皇帝怀疑,岂非要了玉衡的命!可是,也没得法子了,只能冒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有转机,若什么也不做,可真就没得活路了。
到了养心殿,皇帝却不在,他去了顺贵人的启祥宫。青橙实在太过恐慌,顾不得宫规礼仪,命御前的内侍去启祥宫请驾,自己则候在西暖阁门房里等着。怜卿承宠不久,自是柔情万种,待皇帝百依百顺,甚得君心。她屋里置着数盆蔷薇,本不该是秋天绽放,因着她喜欢,太后特地让御花园专门培育的。她折了两朵压在鬓边,衬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皇帝问:“你喜欢蔷薇?”
怜卿低眉浅笑,道:“臣妾不单喜欢蔷薇,像牡丹、月季、兰花、红梅,臣妾都喜欢。幼时,父亲每每出门办事,无论到哪里,只要见了什么稀奇的花儿,都要寻了种子带回上京让臣妾栽种。”皇帝温和道:“你还会自己种花?”怜卿回道:“瞎琢磨罢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有自己爱做的事情,在宫里也好过些。”停了停,又问:“你父亲可有为你建花房?”
怜卿笑道:“有的,父亲在后花园里让人搭了暖棚,专门让臣妾栽种过季的花。”说着,脸上露出惘然失落之意,道:“不知臣妾进宫后,父亲还会不会叫人管那些花儿。“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体贴道:“别担心,没什么难的。朕明儿就吩咐人在你宫里建一座花房,再将你家里养的花儿草儿都移进宫。”
怜卿欣喜道:“真的吗?”皇帝道:“朕不仅要给你建花房,还要用整块的大玻璃来建。”怜卿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见过的玻璃也只是窗上用于透光的小块玻璃。
她道:“皇上说笑了,哪里有那样大的玻璃?”
皇帝道:“朕既然答应你了,自然要办到。”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养心殿的内侍俯身在吴书来耳侧说话,道:“纯主子在养心殿等着万岁爷,叫咱们请圣驾回去。”
吴书来当差多年,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可偏又不敢薄待,斗着胆子进屋道:“万岁爷。”皇帝转脸问:“什么事?”吴书来躬身上前,细声禀了。怜卿偷觎着皇帝脸色,不敢仔细听吴书来说的话,遂假装玩弄着红釉长颈花瓶里的三四枝白菊。
皇帝问:“她说了什么?”
吴书来回道:“纯主子话倒没多说,神情倒很着急。”皇帝颔了颔首,起身道:“朕前朝事忙,明儿再来和你商量建玻璃房的事。”怜卿年纪虽小,但养自深闺大户,知规守礼,大大方方。她谢了恩,恭送圣驾至宫街,方折身回屋。
回到养心殿,皇帝远远就看见青橙在廊下踱步,离得近了,第一句话便是:“有什么事慢慢说,不必心急。”又牵住她的手,直往暖阁进。秋日里已有了寒意,西暖阁换了厚厚的福寿纹毯子,毛深及踝,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青橙迫不及待道:“你能不能下旨让简大人回宫?我听说他在川甘边境受了重伤,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闻之不悦,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问:“你如此火急火燎的请朕回宫,就是为了简玉衡?”青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形势紧迫,便道:“他是我哥哥,我当然着急。”皇帝收敛了神色,道:“朕知道你着急,过会子,朕就宣御医院的掌事过来亲自询问。”见青橙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道:“如果你说的都是实情,朕立马叫人送他回京。”
青橙听着皇帝保证,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道:“他要是不好了,我外婆家里可就绝后了,所以千万不能有事。”皇帝拍了拍她的背,抚慰道:“放心吧,朕一定会让简家子孙满堂。”他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天意,青橙没有不信的,脸上便稍稍有了笑容。
皇帝又道:“朕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望了吴书来一眼,道:“去,把图纸拿来。”吴书来会意,答应着出去,一时又高举着卷纸进屋,呈与皇帝。皇帝将绢纸摊开,青橙一瞧,竟是翊坤宫的地图,上面划了红线白线,还有皇帝的朱批。
青橙不解,疑惑的看着皇帝。
皇帝神秘的笑了笑,道:“朕为着这个,从六七月时就开始准备了,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绢纸摊开有半米长,是略缩的翊坤宫格局,却将庆云斋用黄笔仔细勾勒了,画着复杂的图形。青橙问:“莫非你想建筑工事?实在大可不必,前头太后还有意让顺贵人与我同住,就是因着地方大。”
皇帝用手指扣在两条朱批红线上,道:“可不是建筑工事那么简单。朕是想——”他往庆云斋后方院子里画着圈圈,道:“在这儿深挖九井,建蓄水池,四周供以鲜花盆栽,利用机械将水运送至屋顶,然后沿檐而下,就像孙悟空的水帘洞一般,冷香凉风,清爽又自然,可比用冰块降温要养生得多。你畏冷又畏热,以后即便不去承德避暑,在你的庆云斋消暑也是一样。”
修殿建楼,也不算什么,只是难得他有这份心思。青橙道:“如此势必大动干戈,六宫瞩目,怕是纷扰难平。”嘴上担忧,心里到底是暖洋洋的,像初夏的海棠,笑靥芬芳,梨涡浅浅。皇帝从身后揽住她,相互偎依着,道:“别操那份闲心,朕都会安排好。”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淡雅熟悉的龙诞香萦绕鼻尖,亦能使她平和沉静。
眼看着要入冬,宫里竟大兴工事,为启祥宫搭玻璃花房。内务府每日都会领工匠入宫修葺,因有外人走动,娴妃传了口谕,命各宫妃嫔若无紧要事,不许在寝宫外走动。舒嫔近段时日一直跟在顺妃底下做些琐碎事,意见相左时,难免有口角。舒嫔积恨难平,当着娴妃的面嘲弄道:“真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宫里明明有了顺妃,偏还赐了个顺贵人。”
顺妃坐在茶几旁,呷了两口茶,当做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话。
到了掌灯时分,娴妃命舒嫔先回寝宫,独让顺妃陪着用晚点心。两人平素谦逊内敛,然掌权后,所吃所用已是极度奢靡挥霍。她们每日用的膳食都是精心摆布,有时厨房预备的饭粥就有数十种,更别说参汤、糕点。
顺妃忽然想吃鲜笋汤,别看她只受了小小半碗,费的劲儿可真叫千山万水。厨子先选滇东北的上等云腿为料,再以新鲜乌鸡、猪肘子、干贝辅佐,一斤料子只熬一斤汤汁,熬半个时辰以上,待又醇又香,金黄欲滴方止。眼下才刚入冬不久,并无新鲜笋子,只能选用上等的笋干。将泡发的笋干放入火腿鸡汤里煮到爽口,即可食用。
两人边用膳边叙话,娴妃道:“舒嫔有意奚落,你何不给她些教训。”顺妃夹了半块玉兰片放在碗里,笑道:“有什么好教训的?凭她的性子,不用我动嘴,自然有被旁人教训那一日。”娴妃愣愣望着她,道:“皇上寡情,你不难过么?”
顺妃竟噗嗤一笑,道:“难过?有什么好难过?除了大庆宴席,我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同你不一样,自入潜邸,皇上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又不是傻子,凭什么为不相干之人白白气坏自己。没有他的恩宠,我不也活得好好儿么?!”她就着玉兰片轻拨了半口梗米粥,道:“倒是顺贵人,别看皇上花费百金为她建玻璃花房,旁人不知道,你我管着宫中账目还不知道么?那都是为着替纯妃掩人耳目罢。无论她多得宠,都无需咱们挂心。”又叹道:“总不过,多了一个伤心人罢。”
娴妃道:“宫里开明通透之人,唯你而已。”
御医院的掌事听闻皇帝召见,连忙整理了朝服冠帽,躬身疾步入养心殿。他打了个千秋,双膝跪地,道:“皇上万福。”皇帝正在批折子,手上未停,也不叫他起身,道:“去往甘川边境的三位太医可有来信?”掌事御医纳闷,明明每隔半月便会将三位太医的行事踪迹详细写折子上奏,连着简玉衡身受重伤之事,少说也已经上了三道折子,一直有奏请皇帝将简玉衡调回上京养伤。可皇帝既当做不知道,他也不能反驳什么,遂又细细禀了一遍。
皇帝手上御笔一丢,斥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唬得掌事御医完全摸不着头脑,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他竟紧张得满头大汗,连背上衣衫都湿透了。他叩首道:“奴才办事不力,请万岁爷责罚。”屋中静了半响,皇帝似缓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亡羊补牢了。你即刻下令,让甘川府衙派人将简玉衡送回上京,待养好了伤,再回宫里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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