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道:“后宫自古为是非之地,即便不为自己,也要顾虑三阿哥。”
青橙眉心蹙起,无比寂寥道:“我正是顾虑他,才怄了这场气。康熙爷朝的皇位之争,何其惨烈,死的死,囚禁的囚禁,没得一个好下场。”稍顿了顿,旋即道:“大阿哥的额娘死得早,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上几次。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沉,道:“往后我要是不在了,还不知永璋会怎样,他是汉妃的孩子,总不受人待见。”
海安听她话里有颓废之意,忙道:“您说的是什么话?!主子长命百岁,还怕不能护佑三阿哥么?”青橙却道:“若是有得选择,我真愿永璋不要生在帝王家!平平安安终老,也是莫大的福气。”海安道:“主子,您应当看开些,不能总将自己禁锢在执念之中,不留斡旋之地。”青橙朝她凄然一笑,道:“你放心罢,我当初在钟粹宫里受尽欺辱,亦无皇帝恩宠,还不是活得好好儿。”海安见她强颜欢笑,越发心焦,道:“呆会奴婢叫御医院的人送几副疏肝顺气的方子来,有时身子不好,也爱胡思乱想。”
青橙笑道:“你倒是周到。”
诚贵人瞧着内侍往缠枝大盖瓷缸中添补冰砖,又吩咐道:“皇上爱吃冰果子,你们好生弄些干净碎冰霄出来。”内侍恭敬答了“是”,便却身而退。外头另有宫人呈上新做的绿豆冰沙,诚贵人葱指细细,双手合捧,入里屋递与皇帝,柔媚唤道:“皇上。”
皇帝立在窗前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久久的发着呆。他神色平和,与素日无异,听闻有人说话,便回身笑道:“朕突然想起一事还未处置,有空再来瞧你。”诚贵人本想说:“喝了绿豆冰沙再走不迟。”到底没敢开口,随手将瓷碗搁在案几上,恭送圣驾。
愉嫔与鄂贵人、金贵人从延禧宫出来,都想去御花园闲散,遂齐步同行,细声论着宫中琐事。金贵人笑道:“瞧着皇上的神情,竟是真的要撂下纯妃。”愉嫔手中拨弄着珐琅护甲,道:“撂下不撂下,实还不能断定。”金贵人知道她与纯妃私交甚好,含笑问:“何出此言?”
金贵人也道:“都立秋好久了,诚贵人宫里还置着冰块,瞧她的气势,竟有当年高主子、娴主子的风范。纯妃到底家世单薄了些,除了皇上施恩,无人可倚仗。不像高主子、娴主子,即便再失宠,皇上也得顾着她们父家的颜面。我听说,诚贵人的父亲最近可风头正盛啊!”
愉嫔讪讪一笑,道:“皇上宠爱谁,自是有他的道理,你我也只能偷偷说道。”她停了停,脸色微变,低声道:“依我看,诚贵人性子骄纵,上回咱们一起去给皇后请安,她竟敢迟迟不到,叫众人等她。她算什么,不过是个贵人,迟早要闯下祸端!”
金贵人勾唇浅笑,道:“保不住皇上就是喜欢她骄纵。”又道:“罢了罢了,别说了,保不准隔墙有耳,将咱们的话胡乱传出去,烦的叫人乱生是非。”遂举起手上的翡翠戒指给两人瞧,笑道:“这是中秋的节礼,那天我巧好去给娴主子请安,内务府抬了两箱子的戒指朱钗来,预备赏与六宫小主,娴主子大方,让我先捡了两样。”
鄂贵人果真握住她的手,仔细在阳光下比了许久,夸道:“确实不错,比我手上戴的要好看。”三人絮絮叨叨的说起打扮穿戴,自是极长的话,直待日落西垂,才散。
九月十五,皇帝照例往长春宫看望皇后。善柔早早就预备好了诸事,待圣驾行至长春门,便扶着皇后迎驾。自产下公主,皇后愧疚不已,亦知道皇帝失落,因着自己未产下嫡子而致纯妃失宠,倒是意外之喜。皇帝道:“你身子弱,往后不必出门迎驾,在屋里等着就行。”
皇后欣慰,笑道:“谢皇上体恤,臣妾定将养好身子,为天家开枝散叶。”皇帝含笑点了点头,道:“朕也是如此思虑。”他又道:“在你身子还未养好之前,宫里的事,依旧由着娴妃处置。”皇后本欲提一提统摄六宫之事,不想皇帝竟先开了口,只得道:“娴妃聪慧细致,事事处理得当,太后那儿也安妥,六宫交由她,臣妾十分安心。”
皇帝进里屋,让宫人们伺候着换衣洗漱,他道:“正是此理。”不过多时,吴书来呈上一叠子八百里急报,皇帝处理朝政,不想有人叨扰,便命皇后去后花园里散一散,待掌灯时分再回寝宫。皇后不敢不应,遂领着众宫人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传来几声犬吠,又有脚步纷叠之声。皇帝伸了个懒腰,往窗上一望,见暮色已临,遂起身往外走。地上扑了厚厚的毛毯,他踏步又轻,遂走到了门外,廊下的宫人犹还不知。有穿碧色宫裙的女子背对皇帝蹲着,她声音稚嫩,低低柔柔道:“你叫狮子对不对?我见过你,你是纯主子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万岁爷在里面批阅奏折,咱们别扰了驾,我送你回翊坤宫...”话还未完,狮子却猛然窜起,直往皇帝身上扑去。
碧衣宫女转了身,唬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栗,慌里慌张跪下,道:“奴婢惊扰了圣驾,请皇上恕罪!”皇帝看也没看她,一脚踢在狮子身上,似笑似怒道:“小畜生,不在主子面前巴结,跑长春宫来做什么?”碧衣女子叩首道:“回禀皇上,这是纯主子养的京巴狗,可能是和纯主子走散了罢,奴婢马上就送它回翊坤宫,请皇上不要降罪于它。”
皇帝纳闷:朕何时说要降罪?嘴上却问:“你是皇后身边当差的?朕好似见过你。”碧衣女子窘的满脸绯红,幸而天色已黑,旁人瞧不大清楚。她恭谨道:“回禀万岁爷,奴婢是皇后身边的司寝宫女。”皇帝“哦”了一声,道:“难怪朕瞧你眼熟。”碧衣女子竟斗胆道:“谢皇上救命之恩。”皇帝以为是邀宠献媚的宫女,冷笑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不想那碧亦宫女反仰起脸道:“奴婢并未胡言乱语,皇上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平常,但奴婢...奴婢至死也不会忘记。”她吱吱唔唔,看似胆大妄为,眼里却是一片热忱。
她接着道:“那年在木兰围场,皇上在狼狗嘴下救了奴婢,奴婢一直感恩戴德,只是没有机会谢恩。今儿冒然出言,请皇上责罚。”她如此一提,皇上倒有了些印象,遂笑了笑,道:“朕想起来了,原来是长春宫的宫女,那日你可受了伤?”
魏宛儿道:“有皇上恩泽,奴婢并未受伤。”
皇帝随口道:“没有受伤就好。”狮子已经围着他打了好几个转,又去咬他的龙袍,皇帝朝它喝道:“再咬,朕拔了你的牙!”狮子哪里怕他,依旧不停的撕扯。皇帝无奈,只得道:“吴书来,去弄些碎排骨。”
吴书来笑道:“皇上忘了吧,狮子如今已是大狗,并不需要砍碎。”皇帝一愣,瞧狮子扯得越发欢快,生怕它真把袍子咬坏了,便弯腰将它抱起,朝吴书来斥道:“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等着它把朕的袍子吃了,再吃你啊!”
吴书来连声应了“是”,便疾步而去。
魏宛儿见皇帝宠爱狮子,亦是称奇。皇帝抱着狮子进了屋,道:“上回你主子受人欺负,你就眼巴巴的去养心殿寻朕,不会又是翊坤宫有事吧?”
狮子又不是人,岂会回答。
皇帝道:“如果是翊坤宫有事,你就汪两声,如果没有事,你就汪一声。”狮子非常配合的汪了两声。皇帝笑着挠了挠它的头,道:“不愧是朕选的狮子,果然聪明啊。”又继续道:“你担心纯主子么?”于是,狮子又汪了两声。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纯主子真的有事,你很担心她?是不是很想回翊坤宫?”
嗨,狮子还是汪了两声。
皇帝面露诡异,狡黠道:“既然这样,朕也只能听你的了。”
秋夜里刮起了寒风,暮色浓郁,无星无月的天空就像一张巨大的黑布,沉甸甸的往下压,吞噬掉一切的光亮。青橙食不下咽,连晚点心也不想用,一味歪在炕上读两句李白的诗。海安搬了小杌几守在炕下做女红,昏黄的烛火潋滟闪烁,衬得屋中越发幽静寂然。
门上忽而“嘎吱”一响,尔绮疾步入内,在屏风处福了福身,轻声唤道:“主子。”青橙头也未抬,眼睛盯着书册,问:“什么事?”尔绮顿住片刻,往侧退了半步,另有两个太监伏地跪上前,哭道:“主子,奴才该死!”
青橙慢里斯条的放下书,凝视而望。太监禀道:“教引嬷嬷让奴才带着狮子去御花园陪三阿哥玩,不想…不想…才解了链子,它就跑不见了。”又连连点地叩首,求饶道:“是奴才疏忽了,请主子恕罪。”青橙身子一僵,问:“何时的事?可有去寻?”
尔绮见两个太监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主子又急,遂麻利回禀道:“四下都寻过了,只怕没把御花园翻过来。”青橙从炕上坐起,海安忙搁下针线,跪在踏板上伺候穿鞋,边道:“主子别急,狮子聪明伶俐,保不准自己就跑回来了。”
青橙思忖道:“话虽有理,但我放心不下。”又问:“可往各宫问过?”尔绮道:“已经遣了人往沿路的各宫各殿去问了,还没得回话。”青橙嗯了一声,道:“我去瞧瞧。”海安劝阻道:“如今夜里凉了,秋风紧得很,不如就让我和尔绮去,您在屋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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