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捡药回来,见皇帝正在下鞍,慌里慌张往马前一跪,哭道:“爷,不好了!”张廷玉斥道:“做事惊惊乍乍的,没得体统。”皇帝倒未不悦,问:“什么事?”太监道:“刚才夫人说身子不舒服,让我到外头请了郎中瞧,岂料...岂料...”
皇帝额上青筋一凸,急切道:“岂料什么?”
太监磕了头,道:“是奴才不好,没有好好看住纯主子,纯主子...纯主子小产了!”在场之人皆被骇住,连弘昼都吓得毛骨悚然,小心瞧着皇帝神色。
皇帝脸上发黑,瞳孔里闪着火星子,叫人望而生惧。他脚下一个踉跄,直往寝屋去。因是在宫外,没得规矩,吴书来不在,谁也不敢冒死相拦。青橙躺在炕床上,两个妇人在旁边守着,见了皇帝,就起身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刚刚睡着了。”
张廷玉招呼着两人出去,又命了御医上前诊脉。
一切妥帖后,方才屏退众人。青橙听着声响幽幽转醒,一眼望见皇帝坐在炕边凝望着自己,悲从中来,她道:“皇上,我好像…好像…”说着,已泪湿满颊。
皇帝心中大恸,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泪,无尽的失落与悔恨萦绕着他,他哀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对不起你。”青橙再也忍不住了,撕声痛哭,哭得心肝胆颤,气堵声咽。皇帝顺势躺到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青橙挤在他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温凉温凉的,直滴落到他心底里去。
连着小半月,皇帝都没有出门,日日在院里陪着青橙。到底雇了两个妇人做粗使,妇人都是清白的百姓人家,费心费力,朴实诚恳,瞧着主人家的阵势,真是半步多路也不敢走,半句多话也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打听,只在青橙屋里伺候。
青橙沉默寡欢,每每想起自己粗心大意,竟然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就恨不得大哭一场。而皇帝亦是内疚,如果那日他没有出门,让御医去瞧瞧她,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两人各有心事,各有亏欠,倒比往常要生分疏离许多。
直到六月初,天气越来越热,张廷玉怕夏日容易生时疾,便暗暗求着弘昼、傅恒劝皇帝回鸾。皇帝跟青橙说了,青橙道:“我还没去黄河边瞧过,以后难得再有此等机会,倒想去看看。”难得她主动说要出门,皇帝自是一口应承。
两人寻了由头支开身边伺候的侍卫奴才,偷偷从后门出去,共骑一匹马,鞭子一挥,踏蹄奔往黄河边。青橙胆怯,道:“会不会有危险?”
皇帝笑道:“有朕在,你什么也不要担心。”
傍晚的黄河天地水阔,飞鸟成群。血色夕阳垂落在水边尽头,将天地间染成了魅丽的绯红橙紫。河水滔滔,老实巴交的渔民们收网生火,黑黢臂粗的妇人裹着头巾在船头剖鱼炊烟,三五成群的小孩子们围着河堤玩耍,嬉闹打趣的声音如同魔咒般随风传入耳中,叫人情不自禁的沉下了心,变得安静、平和。
青橙嘴角含着笑容,道:“这儿真美,真想永远呆着不走了。”皇帝笑道:“这话你在大名府说过一回,在壶口镇说过一回,在北镇也说过,今儿可是第四遭了。”青橙倚在皇帝怀里,马蹄慢慢,沿着黄河岸边踱步。她仰起头看他,晚霞照在他的身上,映红了脸。他将下巴搁在她鼻尖蹭了蹭,道:“你就舍得三阿哥?”
说到三阿哥,她又想起那未曾出世就没了的孩子,一时吞了声,不再说话。皇帝知道触痛了她的心事,沉声安慰道:“朕保证,以后你还会生下很多可爱的孩子。”青橙低低嗯了一声,道:“你别忘了才好。”皇帝道:“呆会回去,朕就给你立字盖章。”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青橙撑不住噗嗤一笑。
见她笑了,皇帝才舒了口气。
天已落暮,两人骑马往回走,青橙忽而觉得口渴难耐,遂往路旁农户家讨水喝。敲了半会的门,许久才有人声,问:“是谁?”
青橙道:“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不过多时,便听见柴门嘎吱一响,里头钻出面红肌嫩的女子,皇帝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壶口镇卖唱的小娘子么?
小娘子大惊,道:“呀,怎么是你们?”皇帝微微笑道:“有缘无处不相逢,可否赠两碗清茶?”小娘子连忙敞开门,俏眼飞扬,叮铃铃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别说两碗茶,就算是旁的什么,你们既要,我还能不给么?”又朝里喊:“奶奶,来了贵人,您快接待接待。”院子有面阔四五间青瓦砖房,圈着成群的鸡鸭,散着浓郁的畜生屎味,地上却极干净,铺着一条碎石小道直通到廊檐。
老人家端了茶壶茶盏从里屋转出,岣嵝着身子,笑眯眯请两人坐到堂屋,斟茶道:“前头走得匆忙,我身子又不好,没能当面谢谢两位恩人,实在惭愧。”说罢,便跪下身,磕了三个头,扁着嘴道:“真是无以回报。”
皇帝见白头老妇人懂理守节,言语亦是知书达理,倒另眼相看,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起来罢。天色已晚,我们喝了茶就走。”小娘子却已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鸭子跨槛进来,道:“那可不成,穷人家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我姑且去杀鸭子,恩人好歹吃了饭再走。”
身边没带护卫,青橙不放心,遂道:“你不必忙活,我们急着要走。”喝过茶,她便起了身,朝皇帝道:“我们走吧,家里人该着急了。”皇帝嗯了一声,两人径直往院门去。
小娘子急了,几步拦在皇帝面前,道:“不许走!”
皇帝顿住步子,漠然的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恼意。小娘子头一回与如此年轻威武的俊美男子相对峙,窘红了脸,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她垂下眼帘,娇羞道:“冒犯老爷了。”皇帝并不是那么好相与之人,他重了语气,道:“让开!”
小娘子心中胆怯,他说话虽声小,却有一股不容任何人反驳的气势。她本能的侧了侧身,让出路来,恳切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是真心想款待你们。”青橙见她神情有异色,遂多了几分冷意,推辞道:“不必了,天色已晚,呆会路上不好走。”才要提步,外头忽而稀里哗啦的闯进数人来,一瞧,正是弘昼、傅恒等人。
张廷玉急得嘴唇都紫了,满身大汗,未说话,先噗通跪下,道:“万...老爷,您可急死奴才了。”弘昼、傅恒亦请了安,道:“老爷一切可好?”皇帝点了点头,扶起张廷玉,笑道:“看你吓成这样,我不是好好儿站在眼前么?”弘昼挺着圆滚滚的肚皮,道:“您别再取笑他了,要是再找不着人,他怕是要急得尿裤子!”
几句话,逗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小娘子跪到皇帝面前,道:“我从小失了父母,衣食堪忧,还常常要受族人压迫。若是老爷不嫌弃,我愿意做老爷府上的丫头,只要给两顿吃食填饱肚子就成,做什么我都愿意。”
皇帝早看出她的心思,勾唇笑道:“丫头?!我府上并不缺丫头。”
小娘子仰头凄凄道:“求求老爷收留我罢,无论是煮饭做菜,浆洗缝补,我都能做。而且...而且我还会唱曲子,会弹琴,老爷要是闷了烦了,我给老爷解闷儿。”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说得倒有理。”却又朝青橙抬了抬下巴,戏谑道:“夫人,你同不同意?”
青橙狠狠瞪了他一眼,“呸”的一声,径自走了。惹得弘昼、傅恒等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忍着,仰脸望着天打转儿,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皇帝倒没觉不好意思,笑道:“在家里听我的,在外头,都是听夫人的。她既不乐意,我也没得法子。”
说完,便转身而去。
出了院门,从黑暗处涌出数十个壮汉子,傅恒吓得半死,以为是刺客,蓦地从屋顶墙角处奔出无数暗探,将皇帝围如铁桶一般。张廷玉亦提了剑,喝道:“来者何人?”
有个白胡子老头从人群里走至光亮处,他穿着黑色蜈蚣纹新郎袍,胸前戴着大红花,眼高于顶,手中执虎头檀木拐杖,大声道:“你们是外地人,可别淌浑水,小心出不了东镇!”又朝里头喊:“芷兰呐,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可叫我寻得好苦哦!快快出来罢,今儿就跟我回去成亲,酒席喜堂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我掀红盖头!”
芷兰不敢出来,躲在院门后头,唯唯颤颤道:“你还来做什么,礼钱已退给你们了,咱们互不相欠!”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将拐杖戳在地上,敲得咚咚做响,他道:“你退了就行啦?我还没答应呢!老子现在就是看上你了,非娶你不可!”芷兰壮着胆子道:“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去县衙告你强抢民女!”
老头摸着胡须哈哈大笑,道:“告官?我儿子就在县衙当差,前头还捐了银子给道台,不过多久就要升任做父母官了,看你往哪儿告去!”一边说,一边不顾旁人在场,就朝手下喝道:“你们只管进去砸,见什么砸什么,要是有人敢拦,连人一起砸。里头的鸡鸭鹅都捉回去喂狗,重要的是,将那芷兰绑了,但别伤了她的脸,新娘子可不能丑!”
壮汉们穿着汗衫马褂,赤裸着双臂直往里头扑。芷兰吓得尖叫,皇帝喝道:“你们还瞧着做什么,速速将那些人拦住!”侍卫们听命,拔了剑往里冲,三两五下,就将人给制服了,通通绑了跪在地上,等候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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