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在写字,他稍稍整了整衣冠,恭谨上前道:“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嗯了一身,边写着字边道:“让她进来吧。”
吴书来回道:“是。”说完,亦步亦趋般退下,至槛边方转身,出了屋,廊下虽有竹帘遮荫,却依旧被滚烫的热气扑得喘不过气来。
皇后进了暖阁,见皇帝已经坐至炕上,便上前屈膝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虚扶一把,道:“起来吧,大热的天,可别中暑了。”
皇后温婉道:“臣妾让善柔熬了凉茶,晨起时喝了两碗。”
皇帝道:“你可有事禀告?”又道:“坐吧。”
皇后往对面坐了,道:“臣妾也是万不得已,实在不敢做主——太后赐了黄酒给庆嫔,事情没查清楚,臣妾又拦不住,只好来禀告皇上。”
景桃捧了茶进屋,见皇帝满脸紧绷绷的,目光玄寒,半丝笑意也无,唬了大跳,知道是气极了,忙搁了茶盏退下。吴书来在廊下候着,见景桃冒冒失失的出来,忙低声问:“里头怎么回事?”
景桃压低了声音道:“呆会里头叫人,你得打起精神来,今儿要是失了错落,只怕你得少半条狗腿。”吴书来在别人跟前耀武扬威,在景桃面前却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见她如此说,哪有不信的,神情一凛,道:“我知道了,有劳您提点。”
景桃不与他多话,转身回了御茶房。吴书来低眉垂眼守在门槛边,竖耳听着里头动静,却是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砰”了一声,吓得他几欲把自己的心眼儿给吐出来。再哆嗦着往帘缝里一看,只见里头的宫人跪了满屋子,他腿上一软,也跪了下去,
皇帝斥道:“查了好几日,也没得个结论,还让太后知道了,朕要你中宫做什么?”
皇后心中大骇,慌忙跪至地上,眼泪双流,道:“臣妾并不知道太后是如何知道的,庆嫔供出的线索,臣妾也一一查了,却要么是死了,要么寻不见人影,臣妾想,若背后真是有人指使,定然是安排妥当了,臣妾...”
皇帝见她哭得气咽声堵,厌弃道:“不许哭了。”
皇后一个哽咽还未下去,只得硬生生的忍住,吞回肚中。
皇帝心烦不已,挥手道:“既然太后已经下了懿旨,便遵着太后的意思办吧。”停了停,又缓缓道:“另外,削去高贵妃的协理之权,降为妃。”
皇后眉心一动,叩首道:“臣妾遵旨。”
皇帝抚了抚额,道:“跪安吧。”
善柔候在阶下,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见皇后出来,忙上前搀扶。皇后勉强走出养心门,腿上一软,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几乎要倒下。
幸而轿舆就在旁侧,善柔安慰了两句,扶着皇后上了轿子。回到长春宫,又即刻请了太医过来诊脉,吃了两碗保养的汤药,皇后才渐渐缓过劲来。
善柔道:“虽然没有绊倒高主子,但也不算失败,也不枉咱们谋划一场。再过十日,皇子就满了三月,主子往皇上跟前一说,定然龙心大悦。”
皇后躺在藤椅上假寐,哀哀道:“前些天皇上临驾长春宫,我每回不是推他走,就是宣旁的小主过来陪侍。我是怕皇帝心里生了嫌隙,往后也不乐意来了。”
善柔绕至身后,轻轻替皇后揉着太阳穴,柔声道:“待尘埃落定了,您好好向皇上解释解释,皇上是圣君,想必能懂得主子一番苦心。”
皇后暗忖: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傍晚时分,敬事房的总管李玉端了绿头牌进屋,道:“请皇上翻牌子。”
皇上还在气头上,喝道:“滚!”
若是平素,李玉肯定屁颠屁颠的跑了,哪里敢多嘴,可今儿有太后懿旨,他不得不说,只得道:“太后说,宫里的新人还有几个没侍寝的,都是大臣家的嫡女,皇上可别亏待了人,让臣子寒心。”
皇帝怒眼一瞪,鼻息微重,凌厉的望着李玉,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吓得李玉浑身哆嗦,差点连盘子都端不住。
皇帝问:“还有哪几个没侍寝的?”
李玉回话:“还有延禧宫的诚贵人、鄂贵人,还有永和宫的武常在。”
皇帝颔首片刻,往漆盘中睨了一眼,翻了鄂贵人的牌子。
李玉舒了口气,跪了安,躬身退下。
青橙怕皇帝吃粥烦厌,就让厨房里揉了面团,与海安亲自包了两屉白菜饺子。到了傍晚时分,日落西垂,渐渐有了些凉意,青橙拢了拢发髻,道:“海安,咱们去翊坤门迎一迎皇上。”
海安道:“皇上散朝向来没个准,外头瞧着太阳下山了,可还热得很哩,主子就在屋里等着罢,待有人打头来通传了,咱们再去迎也来得及。”
青橙莞尔一笑,前脚已至廊下,道:“昨儿皇上跟我说了,今天早些散朝过来...”话音未落,见远处有小太监一路奔来,不由喜上眉头,道:“看,那不是来通传了么?”
那小太监确实是御前的人,他打了个千秋,道:“苏主子,皇上让奴才过来传话,今儿事多,就不过来了,让您好好安寝,别为了做针线熬坏了眼睛。”
青橙怔了怔,心底一凉,渐渐沉了下去。
皇帝用了晚酒点心,敬事房的人已将鄂贵人背至里屋。她裹在被子里,青丝铺肩,面若桃红。皇帝还在外屋看奏折,一时有小太监回禀,道:“回禀万岁爷,奴才已经跟苏主子通传了。”
皇帝嗯了一声,手上微顿,道:“她说什么了?”
小太监道:“苏主子说,请万岁爷早些安寝,别累坏了身子。苏主子还说,她今天包了两屉饺子,让奴才装了两碗过来,给皇上做夜宵。”
皇帝眉心舒展,唇角溢出淡淡笑意,道:“呈上来罢。”
小太监退下,另有御厨房的人端着朱漆食盒依序而入,膳房太监摆好糕点,由侍膳太监一一尝过,方奏请皇帝。
吴书来恭谨道:“皇上可要用酒?”
皇帝挽了挽袖,道:“朕吃饺子就行。”
膳房太监忙夹了半碗饺子呈上,又用小小的白瓷釉碟装了黑油浸亮的酱汁,道:“奴才觉得味儿有些淡,皇上若不喜欢,奴才再去换一屉御膳房做的香菇肉饺。”
皇帝道:“你吃什么,朕吃什么,倒不错。”
他似笑非笑,吓得膳房太监面色唰的惨白,再不敢多嘴,嘘声静立。不过是白菜饺子,丝毫不沾荤腥,皇帝就着酱汁竟吃了一碗半,吴书来见皇帝吃得香,给膳房太监使了眼色,让他将剩余的也呈上,皇帝却道:“余下的留着明儿早膳前做点心罢。”说罢,便挥手撤膳。
膳房太监面露难色,又不能多话,到了廊下,缠着吴书来道:“吴老哥,你说,大热的天,什么东西它搁了一夜都得坏!况且那隔夜的饺子,吃着味道都变了。您能不能替我在万岁爷跟前说两句好话,这事看着小,却实在难办…”
吴书来“呸”的一声,道:“你自己在跟前不说,只撺掇我,万岁爷怪罪下来,你跑得比谁都快。别在我跟前叫喧,我知道你们法子多得很,别想着偷懒儿。”
膳房太监耷拉着脸赔笑道:“老哥,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您…”不等他说完,吴书来袖子一甩,道:“我还要伺候笔墨,没功夫听你瞎扯。”说罢,便掀帘往屋里进。
鄂贵人新承雨露,一大早就梳妆穿戴了,去长春宫请安。皇后胎脉渐稳,又是新人觐见,便施了三分薄面,请她在大厅相候。一时又有娴妃、顺嫔、陆嫔、金贵人等过来请安,众人言笑晏晏,献媚讨巧,都极为自得。
陆嫔见皇后兴致颇好,穿着华贵的贡缎凤凰纹绣金大袍子,梳着双把头,簪两朵硕大的牡丹,衬得面色红润,便笑道:“皇后娘娘休养了些日子,竟圆润了些,气色也好。”
娴妃脸上滞了滞,略含一丝恍惚,旋即含笑道:“可不是么。”又道:“前几日我叫人将院子里的玫瑰花全收了,做了些玫瑰露,色泽极好,可有谁想要的么?”
顺嫔笑道:“你那里有多少,经得住这样送?”
娴妃道:“总归有多少,送多少罢。”
鄂贵人一直说不上话,见娴妃是好相与的,便笑道:“娴主子,我想要一罐。”
她说话轻轻柔柔,羞怯中又透着几分胆大,金贵人知道她昨儿才承宠,笑道:“娴主子性子大度,别说一罐,给你两罐也行,只是你得跟咱们说一桩事才行。”
金贵人故意捏腔作势,忽而停住不说话。众人皆望向她,连鄂贵人也不由问道:“什么事?”
金贵人自己先噗嗤一笑,道:“你得跟咱们说说,昨儿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体己话?”
皇后一听,也忍不住笑起来,佯装斥道:“你是宫中老人了,好没得正经。”又朝鄂贵人道:“你别理金贵人,她素爱胡闹。”
鄂贵人面露尴尬,酸涩笑道:“皇上似乎不太喜欢我,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顺嫔看她神色郁郁,遂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皇上朝政繁忙,想是累了。”鄂贵人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着,可皇上待苏贵人,可是惦记得很,昨儿我侍寝,还眼巴巴的叫人去翊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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