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简玉衡是福是祸还不知道,而她,再怎么出色,终不过是个医女。
皇帝没有再问,朝尔绮道:“你受了委屈,呆会让纯主子补偿你。”尔绮谢了恩,皇帝命四人退下,直待出了寿康宫,尔绮也不敢看简玉衡。
太后道:“既然有人犯错,就该好好惩处,怎能不了了之?”皇帝道:“惩处是要惩处,但既然是翊坤宫的事,朕想交由纯妃自己处置。”他有意无意般看了娴妃一眼,接着道:“其她人等也都不追究了。”又自然而然的随手将剩下的半边橘子递与青橙,起身道:“不扰太后歇息了,儿子告退。”青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倒觉难为情。
皇帝往她手里重重一塞,柔情四许道:“甜着呢。”微微一笑就径自出去了。
众妃嫔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回到翊坤宫,海安已将芸黄绑在月台上跪着,嘴里塞了棉布,免得她哭哭啼啼闹得主子烦心。青橙进里屋换了软绸鞋,取了朱钗,方命芸黄上前。尔绮受了惊,回下房洗漱穿戴了,仍旧回屋里伺候。芸黄一见尔绮,就呜呜哇哇的,只是说不出口。青橙命人将她嘴里的棉布取了,才听她哀求道:“尔绮,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帮我向主子求求情好不好?”又朝海安哭道:“海安姐姐,求求你,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海安与她有旧时情谊,心有不忍,便撇过脸不看。
屋外有醇厚之声传来,道:“往后?还想有下一次不成?”
海安尔绮忙掀帘子迎驾,青橙也走至门口,道:“怎么此时来了?”皇帝往养心殿转了一圈,落不下心,又坐了肩舆回来。他道:“朕是怕你心软,砸坏了东西,哪怕值千金万两,也可原谅,但这出卖主子的事,绝不能姑息。”
他往炕上一坐,看见自己塞给青橙的半边橘子放着碟子里,问:“怎么不吃?”
青橙道:“哪里有功夫吃橘子。”他的一番心意,被她随手搁了。皇帝也不介意,自己掰了橘瓣就吃,朝海安道:“你去把宫里上下人等都宣在院子里候着。”海安不知何故,但不敢多问,答应了躬身退下。不过一会功夫,从伺候两位阿哥的嬷嬷,到翊坤门守夜的当值太监,百十号人,都齐齐站在了庭院里,鸦雀无声。
皇帝吃了橘子,净了手脸,又往书房里拿书看。青橙不知他卖的是什么关子,小尾巴似的随在皇帝身边问:“宫人们都在外头等着呢,你可要训话?”“芸黄年纪还小,给个教训就成了。”“厨房要备晚膳了,不能总叫他们干等着,我好饿了...”皇帝走到哪里,青橙就跟到哪里,不停的说话,皇帝却笑而不语。
庭中乌压压的站了一地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越是寂静,就越叫人惶恐。尤其是宫里出了事,皇帝心情不好,保不准会大发雷霆,任谁都别想好过。烧了两柱香了,皇帝才行至月台,他话不多说,直接让人绑了芸黄在小条凳上,执杖刑一百。连青橙求情亦无用。
他安然坐在炕上看书,庭外惨烈的凄喊声呜咽作响,惊得树林间的鸟雀都扑腾飞上天际,不肯回巢。青橙坐在皇帝对面,恳求道:“实在不必如此狠心...”皇帝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朕就是想让底下人都瞧着,出卖主子是何等下场。”稍一顿,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尔绮和简玉衡...你都能想明白,朕怎会不明白?”
原来两人竟是心照不宣。
皇帝丢开书,让青橙坐到身侧,轻轻揽住她的肩,道:“今儿只是一个芸黄就胆敢跑去娴妃那儿惹出事端,明儿还不知是谁。你又容易相信人,总叫朕担心。后宫无主,自有人要兴风作浪,你不愿惩戒下人,朕明白。这黑脸就让朕来当好了。”哀戚之声渐渐没了,也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已经打死了。
这一夜里,翊坤宫静悄悄的,是青橙眼底下头一回见血。
庭院很快被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而芸黄,已经消失无踪,世上再无此人。海安求了青橙恩旨,赏了芸黄家里人二十两银子,且托人买了纸钱在坟头上烧了。尔绮亦觉内疚,但一想此番差点拖累简玉衡,又觉解气。
夜深了,青橙睡不着觉,她窝在皇帝怀里,没话找话道:“我什么时候逼着永璋永瑢读书写字了?”皇帝抚着她满头乌丝,道:“朕哄一哄太后,她高兴了,你方有好日子过...”知道她还念着芸黄之事,便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什么也不要想,乖乖睡吧,朕陪着你。”
即便如此,辗转至天明,青橙才阖眼睡着。
毕竟是厨房的人,芸黄一死,吓得底下宫人数日都心惊胆颤。黄二在宫里呆了数十年,什么事儿没见过?早上还和自己说话,一转身就被抓进慎刑司再没出来的宫女…或才见过面的人,平白无故就跳了井淹死了…此番种种,数不胜数。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瞧着人在自己跟前活活打死。其凄厉渗人,真是无以形容。
秋燥喉干,纯主子要喝野鸭粥败火,黄二亲自往庆丰司走了一趟,挑了两只肥鸭,让小太监提着,垂手躬身疾步回翊坤宫。宫街上撞见在御膳房的老兄弟谷大用,两人躲进隐蔽处寒暄。谷大用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瓶,笑道:“去南边采办,江宁陈家送给王公公的,我分了半罐子,就剩这一点了。”他边说边往黄二手里塞。
清冽酒香扑鼻,黄二见多识广,闻出是十年女儿红,咧嘴笑道:“亏你舍得给我,不如自个留家里喝罢。”话虽如此,手上却已接了来。谷大用见他收了礼,心中明了,觉得事儿成了一半,遂笑道:“刚才去翊坤宫寻你说话,哪里知道门房上越发严了,说你不在,连站的地儿都不给,一味赶我走。”
黄二得意笑道:“翊坤宫规矩大,门房上的人眼界高,连贵人常在都敢拦着,何况咱们做奴才的。”谷大用连连点头,咂舌道:“纯主子盛宠优渥,有规矩也属正常,只是不想竟竟比景仁宫规矩还要大些...”又谄媚一笑,回头看了看四下周围,等着路过的宫女转过角门不见了,才低声道:“不瞒哥哥说,老弟有一事相求,才端着女儿红来寻你。你是纯主子跟前的红人,应当好办。”
总算是说到了正事头上,黄二听他奉承,很觉受用,笑道:“你且说来。”
谷大用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受人所托。”又凑到黄二耳边子上,细语道:“有人想知道纯主子每日的所吃所行,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辰出门,又都做了什么…”他话还没说完,黄二浑身猛的一颤,将手中酒壶塞回去,道:“不要命了么?芸黄前头才没了,宫人谁不知晓她犯的事?劝你也妥帖些,别为了几两银子丢了命!”谷大用左右瞧了瞧,往黄二推了推酒瓶子,道:“也不是叫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将所见所闻告诉我就成…”他伸出四个手指头,哑声道:“四十两银子呢…”
黄二索性将酒瓶子往他怀里一丢,道:“就算四百两我也不能做,万一出了错漏,你还指望上头的人能保你?”话毕,转身就要走,道:“若是吃酒聊天,或是你自己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你,这出卖主子的事…尤其是涉及纯主子,老兄劝你一句,还是别沾惹为好。”
谷大用还想追着劝说,黄二竟拔腿跑了起来,一灰溜就转过宫廊不见了。
先提野鸭回厨房的小太监已经将鸭子杀了,拨了鸭毛,正在剖膛开腹。黄二气喘吁吁,累了一身汗,叮嘱道:“爷爷回下房换身衣服,鸭毛可要拔干净了。若有一星半点的脏东西,看爷爷怎么收拾你!”小太监点头哈腰,笑道:“爷爷放心,只管歇一会再来备晚点。”
黄二才去,尔绮就来了,问:“黄二呢?”
小太监双手往罩衫上抹了脏水,赔笑道:“启禀尔绮姑姑,黄爷爷回下房换身衣服,马上就来了。你有什么吩咐,要是不急就等一等爷爷。要是着急,告诉我也一样。”
尔绮看他还算机灵,道:“晚上主子想吃凉拌菜,你让黄二做两道凉拌蘑菇木耳,还有凉拌海带丝,多搁些碎榨菜和碎花生,少放酱油、香菜,稍稍撂点白糖。再配两样野鸭粥和卤肉羹,旁的再有什么,让你爷爷自个拿主意。”
小太监默默记了一遍,方笑道:“我好生记下了,姑姑放心。”
尔绮回到屋里,巧好内务府的王进保在与纯妃说话。青橙道:“木马就放在东角边的槐树底下,秋千不拘搭在哪里,你看着哪里合适都行,两个跷跷板就放在秋千旁边。”王进保屏声静气立着,毕恭毕敬的听着青橙吩咐。又问:“万岁爷说还要植两架葡萄藤,奴才不敢做主,请问纯主子,架子该搭在哪儿?”
青橙随意道:“你看着办吧。”
王进保应了是,跪安退下。至门帘处看见尔绮,扬眉一笑,微不可闻道:“那日让姑娘受委屈了。”尔绮懒得理他,话也不回,径直往里屋走。王进保知道尔绮性子,也未多计较,想着她反正都要出宫了,往后老死不相往来罢。
天才黑了,御前的小太监来传话,跟海安道:“万岁爷说,今儿不来翊坤宫了,让纯主子早些安寝,不用等。”海安留了个神,悄声问:“可是翻了谁的牌子?”小太监经常出入翊坤宫,也得了不少海安的好处,便小声道了实情:“娴主子生了病,太后命万岁爷去探望呢。”海安不动声色点点头,随手从袖口里掏了一把铜钱丢给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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