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年长高了不少,腰身日渐肥壮,脸上圆圆的,略觉肿胀。青橙返身牵住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柔声问:“你想吃什么点心?”长公主说了平素爱吃的奶油糕、豆卷、糖耳朵之类,青橙转脸吩咐芸黄去预备,带着长公主一路到了东屋里。
芸黄做事麻利,很快端上了桌,不仅有长公主爱吃的几样糕点,还特地备了一壶玫瑰清露润喉。过了一会,皎儿醒了,青橙喂了奶,抱着她在长公主对面玩耍。长公主盘膝坐着炕枕,小几上搁着吃食果露,她净手下炕,道:“纯娘娘,我能抱一抱二公主吗?”
青橙温婉道:“皎儿还小,脖子没有多少力气,撑不住头,你还不能抱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手脚有了力气,纯娘娘再给你抱。”长公主觉得沮丧,惺惺沿着炕边坐着。雨天黑得早,外头凄寒森冷,遥遥可见有两盏黄纱宫灯一径行来。
海安进屋屈了屈膝,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话音落,皇帝已侧身进屋,笑道:“天气真冷。”长公主连忙趿鞋请安,皇帝看见她,稍稍愣住,正要问句什么,却听皎儿突然嘤咛一声,一看,她嘴里竟然吐着两个泡泡,实在讨人喜欢。政事清闲,皇帝心情甚好,伸手往青橙怀里抱过皎儿,边摇晃着身子逗弄,边笑:“这小酒窝长得真像你额娘…”又问青橙,道:“今儿抄了几卷佛经?”
快要过年了,宫里头的妃嫔都在给太后誊写佛经以示孝敬。青橙回道:“上午抄了两张,趁着天没黑前,又抄了一张。忙来忙去,也不知忙了什么,一转眼就过了大半天。”说完,又抱回皎儿,道:“你背上湿了,先去换身衣裳,洗了手再来抱。”
她将皎儿放在炕上,两侧用大迎枕挡好,旁边还有几个嬷嬷看顾。皇帝穿过花厅入西屋换衣,青橙随在身后,道:“阿哥们都在耳房里烤肉吃呢,你要不要去瞧瞧?”隔着两重屋子,皇帝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他道:“朕就不去了,免得他们烦朕…”
青橙不禁一声笑。
长公主站在屋中,鞋子也没穿稳。她隔着缕空花门看了眼西屋,又看了看躺在炕上安静吐着泡泡的皎儿。她往炕边挪了两步,又挪了两步,才小心翼翼靠近襁褓中的女婴。女婴用明黄绣福寿纹锻棉布裹着,一双黑眸圆溜溜的极为动人。长公主用手指拨了拨皎儿的小脸蛋,皎儿瘪嘴一笑,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
那梨涡干净清丽,长公主却忽的生了厌恶,一口咬下去。
青橙正给皇帝系腰带,外头骤然响起婴儿啼哭之声,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朝外道:“李嬷嬷,看看二公主是不是尿湿了。”不想竟传来一阵推攘之声,隐约可闻有人惊呼:“长公主,快松口,你做什么...”而皎儿的哭声也愈发撕心裂肺。
皇帝大步入东屋,见长公主嘴边沾了些许血渍,再看皎儿,小脸上满是鲜血。青橙一颗心几乎疼碎了,她抱起皎儿,朝海安喊:“快去,快去宣简大人。”她此时顾不得追究事情谁对谁错,急急命人端了盐温水来,拧了帕子,仔细替皎儿擦拭伤口。皎儿疼得手脚乱蹬,张嘴哭得没了声音。青橙细声柔语的哄着,忍不住也跟着哭。
长公主被撵到花厅里站着,低声抽泣着,又后悔又惶恐。
嬷嬷们一个个唬得面色土灰,屏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背着手定定望着长公主,他沉着脸,嘴角下垂,眼睛里像着了火似的,连呼吸都急骤许多。他道:“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抽抽搭搭不说话,皇帝禁不住吼道:“不要叫朕说第二遍!”
长公主仰起脸,满脸泪痕的看着皇帝,道:“我不喜欢二公主,我讨厌她!”皇帝气急败坏道:“好个不喜欢,好个讨厌!皎儿不到三个月,她怎么就得罪你了?”长公主道:“她如果没有酒窝,皇阿玛兴许就不喜欢她了...所以,我想咬掉她的酒窝...”话还没说完,皇帝一巴掌落下,打得她颠颠撞撞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火辣辣的,像烧起来一般。
皇帝问:“痛不痛?”
他从未打过子女,即便再生气,也是面训一顿就罢了。可今儿他实在太气了,妃嫔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他就算厌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从未想过自己千金贵重的嫡女长公主,会为了争宠而动手伤害自己的妹妹。
这远远超过了厌恶,而是痛彻心扉。
长公主惊愕的张大了嘴,眼泪滚滚流进嘴里,咸咸的,就如伤口浸在盐水里,痛得她说不出话来。皇帝道:“很痛吧,朕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就知道很痛,那皎儿,她被你咬了一口,流了满脸的血,她是该有多痛?”
他注视着长公主,她眉眼间有皇后年轻时的倔犟隐忍,下巴又与自己相似,甚至笑的时候,唇角上扬的模样简直与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越看越气,道:“滚出去,朕不想再见你,明儿你就搬到外头别苑去住,没朕的旨意,不许回宫!”
长公主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在地上,抱住皇帝大腿,哭诉道:“皇阿玛,闵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并不是故意想要害二公主,往后再也不敢了。您怎么惩罚我都可以,请您不要让我去别苑,皇阿玛...”
皇帝朝嬷嬷们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长公主回宫收拾。”几个嬷嬷连忙爬起,架住长公主连扶带绑的往外退。长公主哭哭啼啼的去了,没得多时,简玉衡来了,往东屋瞧了皎儿,上了药,开了药引方子,道:“皇上,纯主子不必担心,二公主的伤势并不严重,敷十日膏药,吃两节汤药就会好。”
青橙安了心,道:“有劳简大人了。”
简玉衡又嘱咐了几句,便跪安退下。至花厅时,撞见尔绮立在门框边当值,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目光流转,却连话也没说,就各做各事。
皎儿哭得累了,终于睡下。青橙已是心力交瘁,靠在皇帝臂弯里,道:“我平素待长公主不错,为何她要这样待皎儿?”皇帝亦觉难过,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叹道:“是朕教得不好。”又道:“她还是小孩子,你大人大量,原谅她一回如何?”
寝屋暖烘烘的烧着地龙,红绡纱帐在烛光里晕成明艳的绯色。青橙偎依在皇帝胸前,听着他稳稳的心跳声,浑身轻软而恬逸。她道:“小孩子推攘打架,是平常事。以前永璋与大阿哥打架,我心里真是一点儿都不记恨大阿哥,但此次却不一样。”她抬起头,将下巴搁在皇帝肩胛骨上,静静凝望着他,沉默不语。
她不明说,皇帝也明白其中意味。
皇帝叹了口气,道:“闵月性子像皇后,善嫉又心气儿重,半点不肯输人。”又道:“但她毕竟是朕的皇长女,大清的长公主,能担待的你就担待些。”青橙从皇帝怀里挣脱了,坐起身,固执道:“能担待的我自然要担待,但往后我是再不会允她靠近皎儿,亦不会欢迎她来翊坤宫。”皇帝见她面有愠色,展开双臂,笑道:“掀了被子,冷气都钻进来了。”
青橙躺回他怀里,发丝凌乱,盖了半张脸。皇帝一缕一缕的顺着,道:“平素见你挺大度的,小气起来可真小气。”青橙酸溜溜道:“你当然是大度,两个都是你的孩子,况且闵月是嫡女长公主,你自是偏爱些。”又往被里缩了缩,口气弱了许多,道:“但我只有皎儿一个女儿。”她睨眼瞧着皇帝,担心他会生气。
皇帝果然不悦,板着脸道:“朕对永璋、永瑢、皎儿不好吗?他们都是朕的孩子,哪来偏爱一说?”他素以圣明为己任,绝不肯承认自己偏私心。
青橙听他动气,遂转了话头,道:“好是好,但可以更好一些。永璋前头做了一首诗,说给皇阿玛瞧了,没落得半个好字,还被教训,说大字写得没有长进。”皇帝道:“男孩子不多教训教训,怎么成才?”又横了她一眼,道:“你别给朕打岔子。”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倒没真的动怒。
夜里雨声淅淅沥沥,廊檐下的驭水龙首哗啦啦的吐着细流,风起云涌,刮得树枝嘎吱作响。青橙缩在皇帝臂弯里,听着那雨,愈觉被暖馨香。渐渐睡眼朦胧,耳侧却隐约有人低声说:“主子,皇后娘娘来了。”青橙只道是自己在做梦,不予理会,嘤咛娇啼般嗯了一声,翻身要接着睡。守夜值的宫女为难,欲要再唤一句,皇帝使了个眼色,随手搭了件猞猁狲端罩,轻手轻脚出去。
花厅虽也烧了地龙,毕竟不及寝屋暖和,皇帝看了看皇后,拢着衣襟,浅怒道:“有事明儿再说,大晚上跑来,叫六宫看笑话呢!”皇后穿着石青色绣牡丹纹贡缎长袍,外头披着白狐毛小坎肩,脸上冻得通红,未说话,先往地上跪了,道:“皇上要送闵月去宫外别苑,臣妾怎能坐视不管?她年纪还小,犯的错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之事,求皇上收回成命。”她在皇帝面前素来战战兢兢,可一旦牵扯到子女,浑身的冲劲儿就像奔腾的野马似的往前窜。
皇帝冷峻道:“此事已下定论,不必再说。”
他如此绝情绝意,击碎了皇后心中最后的底线,她颤抖着身子,眼圈儿也红了,胆大妄为道:“闵月咬了二公主,是大错特错,但皇上一点儿错也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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