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暗沉无光的双目,酸涩蓦地涌上心头。
有些话,苏澜虽没有告诉我,我心里却何尝不明白?
纵然他失控愤怒,却并非因为我,更是在恨他自己。
他是在恨自己双眼皆已失明,不能再亲赴战场。
他曾是算无遗策,恣意生杀予夺的天之骄子,一生从未吃过败仗。
可如今……
“我给了陈怀安加了五千兵马,叫他照看好你。”他收紧了放在我腰间的手臂,“晞儿,你不能有事。”
沙场局势瞬息万变,带上一个我已是不易。朝堂更是夜长梦多,不能没有人震慑百官,因此他不能离开。
想要卫泱活,他不能再多添无用的累赘。
我感到他的唇贴紧了我的发丝,细细摩挲着,像在仔细感受着我的温度,缓缓地呵出一片热气。
一室静谧。
……
最后,昏昏沉沉之间,我似乎是对他说:“苏澜,我想了想,你还是将我煮了吧。”
我的话间依旧带了浓重的鼻音,我心里怎能不知晓这风寒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半梦半醒之中,我道:“反正我是一定要死的,你便拿我的尸骨去医好你的眼睛吧。”
我的声音低低的:“我知道被北人看轻的滋味。听说秦人更贬低有疾病的人,你是他们的君主,我不愿你被他们看轻。”
他的唇贴上我的脖颈,久久没有回应。
泪水滴落在我的颈间。
宁王暂且没有传来动静。
我得了苏澜的准允,去靖远侯府见陈怀安。
起初他沉着脸不同意,只道用不着我跑一趟,叫人把他带进宫里觐见便是。奈何我深谙陈怀安的脾气,最终还是去到他府上。
陈怀安正吃饭,见我来了,慢条斯理地抽了手帕擦嘴:“哟,稀客!”
他擦完嘴又擦手,一条手帕擦得油光锃亮,随即往旁边一扔,站起身来,暗沉沉地笑:“怎么着,苏澜不肯放你?”
我理直气壮:“自然不是。他答应我了!”
没想到他听了这消息,目瞪口呆,干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瞪着眼珠子喝斥:“不行!你不能和我走!”
我满头雾水:“分明是你先前和我说要带我走的!”
“那是我算准了苏澜不会放你!”他拉下脸,眉头紧皱,写满了不高兴,语气更加恶劣,“你若嫌闷,改日我带你去怡春楼多逛几圈!前线又不是闹着玩的,哪有你想去就去的道理!”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圈套。陈怀安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带上我,他根本是只想拿我要挟苏澜,给他多调些兵马。
而卫泱……
我凶狠地瞪着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我哥哥送死?”
“你懂个屁!那叫战略性放弃!”
他拿折扇指着我,俊脸阴沉,几乎要气得糊涂:“他那块地,根本没有能守得下来的道理!早晚都得喂条大鱼!”
“不行!”我的倔劲涌上来,怒瞪着他,“你们都不关心他的死活,但我关心,我不能让他一人在那里,孤身受敌!”
陈怀安的脸都要气歪:
他靖远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辛辛苦苦设了个套,怎么到头来反倒把自己给套牢了。
还有苏澜这个王八蛋,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气得来回地踱步,苦口婆心劝说我:“他卫泱的命数已经尽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我软硬兼施,不得已放软了口气,恳求道:“我不会惹事的,我只想见到我哥哥。”
“放屁!”陈怀安眼珠子一转,十分的不耐烦,话里话外尽是嫌弃,“别在本侯面前演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你哥哥如今做了卫国的国君,早就不惦念你这个妹妹了!”
我有些不服气:“他不会忘记我的。”
陈怀安阴沉沉地笑:“难道你没听说么?但凡在他面前提到你的,都被杀了。以前你们姜国那帮乌合之众,早就被杀得不剩几个了!”
怎么会!我心中一惊。
难道卫泱真的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想到这里,我更着急:“若真有什么误会,我更要亲眼见到他!”
陈怀安板着一张黑脸,一口回绝:“不行!”
“带上你这个麻烦,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这座侯府,都得跟着完蛋!”
说到这里,他转身,懒得再理,长腿一迈便往府里走,扯嗓子喝道:
“周元!给我把她轰出去!”
从靖远侯府回来,我又静心在宫中待了几日,却并没有完全打消去卫国的念头。
苏澜虽准我和陈怀安同去,但既然陈怀安不肯带我走,他自然不会再主动帮我。
近日他看起来心情倒不错。听说连着好几日,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将靖远侯重重赏了一通,弄得满朝尽知。
我却十分的不甘心。
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愿意救卫泱了。明明他已在生死攸关的当口,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着急。
而且从陈怀安的话来看,他自从去了封地,过得并不好。
饭间我心事重重,以至于无心给苏澜夹菜,很快便被他察觉到。
“怎么了?”他皱了眉。
我一愣,回过神来,一时有些语塞,于是看着桌上的菜肴,搪塞道:“我再去叫膳司替你多做几道菜。”
他未来得及出声拦我,我便已起身,匆匆朝后厨跑去。
离后厨近了,宫中飘来阵阵香气。近日膳司竟一连做了好几日的素菜。我跑去膳房,一看明日的食单,依旧是清汤寡水,一看便没什么油水。
我担心苏澜的身体,不免有些焦急:他正值身体虚弱的时候,怎么能一直吃这样的东西?
于是我抓住一个厨子,问道:“这食单未免太过素淡了,怎么没有荤菜?”
这厨子是自秦地来的,跟在苏澜身边已有几年。
他有些尴尬地笑:“姑娘若是您馋肉了,我吩咐人专门给您做几道便是。”
我更为生气,不由分说站到案台旁:“陛下近日要好好养伤,吃这种东西怎么行?你们不做,让我来!”
那厨子见我撸起袖子便要动手,急忙手脚并用地拦住我:“万万不可!……姑娘,陛下这是在祭奠卫姜公主的忌日啊!”
我当即愣住,手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下。
厨子这才长舒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姑娘您有所不知,按着秦地的风俗,忌日食素,因此每月的这几日,都见不得荤。”
我的喉咙一哽:“……哪怕是祭奠……一日不也够了?为何连着四五日都要食素?”
那厨子面色为难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压低声音,伏我耳边,小声道:
“那是因为……陛下他……拿不准公主究竟是哪天走的……”
剩下的话,他已不必再说。
我震惊异常,错愕地连连后退几步。
苏澜……
室内一阵尴尬的寂静。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看着他,眸光明明暗暗,终于开口:“陛下那里,我会去说。”
“以后……再也不必这样了。”
从膳司回来,天已有些黑了。
我帮忙准备了不少明日要用的肉食,正要回寝殿,路上却被一个侍卫拦路截下。他神色紧张,压低声音对我道:“公主殿下,有人在宫门前等您。”
他竟唤我公主殿下。我顿时警觉起来:谁会知道我的身份?
那侍卫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匆匆跑走了,生怕别人看见。
难道是卫泱?
我眼睛一亮,一时来不及追问,转身便向宫门处跑去。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侍卫朝我躬身行礼:“公主殿下。”
我立刻认出,这是将军府的车马。
不是卫泱派的人。我虽有些失望,但还是在他面前站定:“何事?”
他的声音不无恭敬:
“我家大人说,他还欠着卫公子的恩情,希望公主殿下能出力救他一命,在此先行向殿下谢过了。”
我满脸讶异:“你的意思是……”
“车马已备好了。公主殿下即刻便能启程。”他的声音郑重。
我噤了声,紧紧闭着唇。
隐隐黑夜中,身后宫殿若隐若现。
我仿佛看到苏澜的寝殿灯火通明。
是他在等我回去。
我转过身,声音有些不稳:“苏将军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还不能跟你走。”
那侍卫平静道:“我家大人料到如此。”
我没有回答,只闭了闭眼睛,稳定心绪,向前迈出几步。身后那个声音却再度不轻不重地响起:
“但还有最后一件事,他想公主应当知情。”
我停下脚步。
他在我身后,声音不急不缓道:
“卫公子离开北地前,曾嘱托他照看好公主殿下。若陛下对公主不利,我等必将以死相博,护卫好殿下。”
我紧紧地闭着唇。
眼前又浮现出卫泱的身影。是那日他抱着剑,眯着眼睛远远地唤我:“阿宴。我来接你。”
他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悦然。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我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