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握在我腰上的手久久没有动作。
从苏澜那里回来,我有些懊恼:明明是想去对他说我想留下,怎么话到了嘴边就全然变了味。
不过,回到房中,我欣喜地发现一桩令人振奋的事:
那只魇兽终于又吐了一段记忆出来。
养了好几日,总算出了成果。不枉我这几日的袖子都被它啃得湿漉漉的。
只是这记忆的主人并非陈怀安,而是苏澜。
我捧着苏澜的记忆,抿着唇犹豫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伸出手指,将它戳破了。
横竖这记忆珍稀不易得,不看白不看!
只可惜我拿到的,是段灰色的回忆。
这一幕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苏澜走在雪地里。
周围断壁残垣,已然是一片废墟,看起来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他像是在找什么人。
地上插着无数箭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以寻到。
他踉踉跄跄在雪里挖着,手上的血迹都干涸,早已结痂了。
就这样几乎将雪地都翻了个底朝天。他的手冻得青紫,往日修长如玉的十指如今甚至看不清一个完整的轮廓,兴许早就没有知觉了,可他却还是不停地挖下去,无始无终,无始无终。
见到眼前的景象,我的胸口忽然一阵溺水般的沉闷,隐隐作痛,难以自抑地想冲过去拦住他,让他不要再挖了。
仿佛我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
可这毕竟只是记忆,我终究什么也做不了,心口沉重得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忽地,雪地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半截金光闪闪的鱼尾。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双手发抖,将它从雪地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鱼鳃艰难地翕动着,血液皆已干涸,只剩下一身干干净净的鱼骨。
苏澜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喜悦。
他认出了那盏游鲤灯。
是她曾想送给他的。
鱼骨在他手中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突然化成粉末纷纷扬扬洒下,落入面前的雪堆里。
游鲤灯,被赠与时,会化为受赠之人,最想看到的东西的样子。
便是此刻,现下,他最想要见到的,她的尸骨。
他赤红着眼睛,在那堆雪里挖了很久,雪堆下终于露出一只手。
一盏灯毕竟力量有限,这便是他唯一能见到的尸骨了。
那只手,苍白瘦弱,被深深埋在雪里,无助地向外张着,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垂怜。
天地间静寂无声。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只手,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难以承受的悲恸吞噬了他。
他已经不想再看,可是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死死地粘在那只手上,无论如何都移不开,合不上,这又像极了她死前的情形,永生永世不能瞑目。
血液混合着泪水,缓缓地顺着眼角流下。
就这样,他跪倒在雪里,攥住她的手。
雪倚漫天,万径人踪灭。
他靠着那只手慢慢躺下,仰面躺在漫天大雪中,鲜血汩汩,淌了一地。
旁边是他所爱之人的尸骨。
他紧紧将那只手握在怀里,用力体会着它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茫茫无尽的黑暗。雪花飘落,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眶。
他的面前又浮现出那日雪地里,他们走在去永安城的路上,时光亘久绵长。那时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心温暖炙热,亦紧紧地回握。
不是像现在这样,冰冷,僵硬,没有温度。
“我再也不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更像是满足的喟叹,浓郁得化不开的哀恸。
大雪茫茫。
永不会再有人应答。
第46章 活人骨7
看过了苏澜的记忆,我按着心口,很久没有缓过神来。
这一幕隐隐约约唤醒了我的许多记忆,转瞬却又都如雾般朦胧消散。无论我如何回忆,却总是无法想起那些过往的片段。
之后的很多夜晚里,我都会忽而一阵寒冷得发抖,后背的伤口总有剧烈的疼痛,仿佛无数箭矢不断扎进皮肉般的痛楚。
我确实是无法适应这样的疼痛的。
于是每每这种折磨袭来,我自然只好十分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往往我一哭,将我圈在怀抱里的苏澜也便醒了。
他的脸色惨白,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恶劣的事情。
“晞儿。”他毫无血色的唇抖得厉害。
我虽不知他为何会这般失态,但还是伸手过去,擦了擦他的眼睛,想要安慰他。
他的脸色却煞白得更厉害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便见那皮肉,又脱落了一小片。
我想,兴许我是活不长了,可苏澜没必要将他的命也搭进来。
近日他鸩酒饮得愈发勤了。
我想劝他别再喝了,可他总不以为意,反倒更关心我的伤如何。
我望着他那双日渐灰暗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气鼓鼓地将那酒杯移向一边。
他轻笑一声:“晞儿,你倒知道关心我了。”
我从他的嗓音里听出几分愉悦,于是更加生气:“陛下怎么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好像在他眼里,我理所应当地应该关心他的死活一样。
他轻声叹息,像极了小心翼翼收起爪子的猛兽,低声哄我:“我将这些朝事处理完就不喝了。”
我的眼圈红了起来。
如今他还肯听我的劝,若他回了秦地,无人管束,岂不是要早早搭上性命?
他一看见我像要哭的样子,立刻急了:“晞儿别哭,我现在就将酒倒了。”
我这才破涕为笑。
陈怀安在府上发愁了几日,终于一扫阴霾,重又意气风发起来。
既然苏澜成心要给他惹麻烦,非要他去打仗,那他也得给苏澜找点不痛快才行!
他叫来周元,低声耳语交代几句,又瞪他一眼:“快去!别给本侯办砸了!”
周元连连应是,快马加鞭地走了。
没几日,梁都传出小道消息,说是有人给靖远侯献宝,送了只獬豸到他府上。这獬豸早已绝迹,四海之内,独这么一只。听说性情温顺,相貌又十足威风,很值得一瞧。
又几日,侯府的人再透信出来:说是府上新进了十几本笼装书,皆是极有意思的话本子,新鲜得很。
不仅如此,听说燕地来的女将,给靖远侯带来了北地没有的美食珍馐,尝一口可解百忧,味道堪比天上神仙的膳食。
这些消息扬扬沸沸,传得大街小巷人人皆知。
周元忙上忙下好几天,终于没忍住问道:“侯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再这样下去,侯府可都要装不下了。”
陈怀安得意洋洋地翘着腿骂:“你懂个屁,本侯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功夫不负有心人。
很快,他想钓的大鱼便上钩了。
我待在宫中,日日听见那差使来传信。
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靖远侯府上送:一会儿是秦地远道而来的奇兽猫獭,一会儿是味道堪比玉露琼浆的佳酿,一会儿又是北地那位追捧者无数的文人新写的一出戏本子要在侯府排练。
过几日,梁都又传信,他府上那只貔貅居然下崽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坐不住了。
那只貔貅已被他欺负得很惨。下了崽,岂不是更要倒霉?
近日苏澜心情不好,若能把那只小貔貅抱来,也算是苦中作乐。
我心痒难耐,于是瞒着苏澜,趁他今日要听政,利用半日的空暇,偷偷溜出宫一趟。
等到了靖远侯府,周元脸已经拧成了苦瓜,见到我,快要哭出来:侯爷弄了这么多奇珍异兽来,到处堆放,这侯府,都快成农舍了!
这时,始作俑者终于懒洋洋地现身。
陈怀安扯起唇角坏笑,笑得嘚瑟又得意,一面不屑地嗤道:“总算叫我逮着了,把你藏得还挺深!”
他拿折扇在我脑袋上重重拍了又拍,连敲五六下,如同风光展示掂量着刚到手的猎物,语气耀武扬威:“还不是叫我钓来了!”
我深知中计,气鼓鼓地狠狠瞪他,转身就走。
“站住!”他立马拉下脸,“不准动!”
我不听他的使唤,刚走出去两步,便听他在后头阴阳怪气:“啧啧啧,你这一走,你那位好哥哥可就没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果然又转回头去。
他眯起眼睛,勾着唇,挑衅似的看我,好似等着我求他。
我连忙又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去,拉住他的袖子:“你方才说什么?”
他这时候倒像个关上的闸门,再一句话不说了,还煞有其事地抽了抽袖子:“朝廷机密,那是能随随便便和你说的吗?”
我泄了气,在他袖子上恶狠狠地捏了一个又一个旋,不一会儿那里便皱巴巴的了。
他不耐地将我的手弹开,假惺惺地开腔:“本侯过几日要为朝廷效力,前往卫国平乱,清除宁王逆党。”
“宁王早就看上了卫泱的那块地盘,况且他蛰伏多年,一旦动手,你哥哥势必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