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这么好的寓意,却寄托在一个想要杀我的人身上。
不知是否是刚吃了糕点,我觉得唇上一阵干涸。
双唇奇痒无比,我忍不住想要擦去唇上的口脂,却越发的难耐。旁侧感觉好像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得我浑身难受。
我诧异地抬起头,和景初目光相接,她立刻转过头,躲开了视线,匆匆离开内室。
我立刻明白:口脂涂了毒。
我转过头去,寻找苏澜的身影。他已掀开幕帘,走了出去,站在陵阁前,背影如同一柄寒泉浸过的利剑。
我看着他,有一瞬的恍惚。
陵阁下,万人朝拜,高呼万岁。天下百姓俯首称臣,欢呼庆贺。
他是臣民们爱戴的君主,万人景仰的天子。
我站在他身后。
如今我已不再是长宫一介布衣宫女。
没人再敢搜我的身。
而那把似乎已被遗忘许久的袖刀,此刻就握在我的手里。
苏澜上前去,秦国百姓振臂高呼。
若有一日,我真的是卫姜公主,与他恩爱两不疑,站在这里昭告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手腕上的珠链不安似的发出阵阵低鸣。
我的手微微地颤抖。
当年的错误。我已犯过一次了。
如今不能重蹈覆辙。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可曾在乎过我?
哪怕一刻也好。
纵然这一点微小的惦念,在他的天下面前,孱弱得烟消云散了。
我的心中酸涩,脑海中一瞬间想起了千万种过往。
我还是心软了。
我放下袖刀,眼眸低垂,泪珠瞬间滚落。
人世浩荡,却没有一个能容我放声大哭的地方。
今日不杀苏澜,姜国定又倾覆,故土又将化为一片废墟。
我闭上眼睛,将那柄刀插入他的心口。
第28章 前尘25
我的手上浸透了他的鲜血。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他果然缓缓转过身来。
我踉跄着松手。
他直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到骨髓里去,眼神却并无我预料中的怒恨。
相反,那双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沉静至极,连一声痛哼也无,冷静得骇人。
仿佛正如预料之中。
而我便是正落入圈套,待宰的羔羊。
原来他早就在等我这一刀。
可笑我还在犹豫是否要杀他。
我的双唇开了又合。
“卫晞。”他的声音冒着寒气。
他握紧了刀刃,将它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秦人的心,生在右边。”
他的声音极慢,却充满了嘲弄。
我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脸色苍白地看着血从他的伤口不断涌出来。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啐骂一声将带血的刀刃掷在地上,冷刃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陵阁下方才还在高呼欢庆的万众,此刻皆目瞪口呆,一片静籁无声。
还未从喜悦中脱身的秦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君王被我朝心窝上扎了一刀,汩汩鲜血浸透了衣袍。
变故来得太过迅猛:刚刚还忠贞不渝的卫姜公主,反手便将刀送入了她夫君的要害,众人惊骇,久久不能回神。
哗然之后,便是愤怒爆发。
而苏澜仿佛没听到一般,只紧紧盯着我,眼睛也未曾眨一下。
血从他的唇角流出来。
“看来,卫泱将你教得很好。”他的声音克制冷静。
我握紧了双手。
他冷笑一声,黑眸幽深不见底:“你就没想过,我死后,姜国当如何?”
自然是想过的。
但我不肯服软,亦不能示弱。
本就不是我的错。
他杀了我,杀了沐沐,如今还要夺走姜国。
我已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最后的奋力一搏。
“总好过……同你这个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我咬牙切齿,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可我已不害怕了。
我很想说话,但是喉咙却一阵阵甜腥。
我知道是苏澜在暮雪粥中下给我的慢性毒药起效了。
卫泱说过,我中的毒并不致死。而今兴许是被口脂上的毒引发了,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从饮下暮雪粥的那一刻起,我的命便被点燃,消耗着,踏上了一条再也不能够回头的不归路。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
永不会再有暮雪白头的那一日。
我的瞳孔渐渐失去焦点。
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他对我说:谈什么喜欢?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接着脚下一软,几乎支不住身体,我扶着墙沉沉喘着粗气。
朦胧中,苏澜的表情似生出一瞬的慌乱,仿佛一切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从未预料到这般的结局。
见到他薄怒的样子,我很欣慰。
不知是不是毒发的缘故,眼前竟生出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他一边捏着我的下巴,瞳孔满是盛怒,一边嚷道:卫晞,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腹诽:这台词倒很像那些恶俗话本子里抄来的,狗血得很。
只可惜我已神志不清,昏沉一晕,倒了下去。
我险些死在这场大病里。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我果真成了卫姜公主,而姜国不仅没有亡,且与秦永结百年之盟。我坐在梳妆台前,小郎君仔细替我束发,修长的五指绕过青丝。
他的手有些凉。我禁不住乱动,却被他一只手按住。我自是不从,又伸过手去弹他的脑袋。就这样渐渐嬉闹在了一处,末了,是他沉沉的吻。
梦醒了。
“陛下,她退烧了。”沉沉柔婉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细密的睫毛刮着我的脸,痒痒的,仿佛什么虫子落在脸上。
我半闭着眼使劲将那人的脸推开,嘴里含混不清道:“好大一只苍蝇。”
于是苏澜的脸更加铁青了。
脸颊还残留着高烧后的绯红。我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顿时又紧紧将眼睛闭上。
我要死了。
行刺未遂,他一定要杀了我。
没想到过会儿有什么柔软冰凉的落在我额头上。
我心中一凛。
再睁开眼,苏澜却早已起身,淡淡瞟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
最后,出乎我的意料,苏澜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关在偏殿。
医官每日都来,确认我的情况。
虽说口脂的毒已解了八九不离十,旧毒却依然焚心一般烧得灼热,但却比之前缓解不少。
我大抵应当是有史以来死得最体面的刺客了。
偶尔苏澜会来给我喂药。——不如说是强行灌药。
他从来一言不发,我便也同样一言不发。
我不知他这样续着我的命意欲何图。要杀我的人是他,要救我的人亦是他。难道他就愿意看见我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而他喂过药便走,不曾多停留一刻。
几日后,秋辞来探望我,听她说是苏澜默许了的。
秋辞对我说,秦人厌战。关于是否出兵攻昭一事,朝中早有分歧,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而绝大多数百姓都是盼着自己的儿女早日归家的,更不屑于强占了昭国。
这显然不能成全苏澜的野心,于是他故意激我,逼我到绝路。
当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捅了秦国的国君,激发民愤,却正中了苏澜下怀。
此事一出,朝中两派风云大变,最终主战派大获全胜。而苏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出兵姜国。
说到这里,秋辞顿了顿,眼神复杂地问我:“你后悔吗?”
我摸着下颌,皮笑肉不笑道:“我只后悔……那一刀捅错了地方。”
若不是静仪害我,使我体力不支,我大可以再多补上两刀。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对我说:“卫晞,静仪公主死了。”
我一愣。
静仪公主死了。
她的死算不得体面。
甚至称之为惨状,也是贴切的。
听人说,她被割了喉,横尸于庭当众曝晒了半日,最终被草草弃于乱葬岗。
但没有人记得她。
连她生前唯一惦念过的秦国皇帝亦没有为她留存半分温情。
宫人们静静地前来将她的尸首抬走,一只蝴蝶落在她未能合上的双目上,似是代替她的主人最后一次凝视这个人世间。
口脂涂毒一事,查到静仪头上并不难。
那名叫景初的女官从一开始便同她往来密切。而景初大约是存了死心,不知静仪允诺了她什么好处,一人揽下了所有罪名。
奇怪的是,苏澜居然动了真格。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向来对静仪公主予取予求的苏澜竟起了杀心。以往哪怕她闯下再大的祸乱,他向来都是放置一旁不闻不顾的。
起初静仪有些惊慌,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为何翻脸如此之快。
而苏澜只冷冷睥睨着,随后通知她:“你的时候到了。”
听到这里,我哭笑不得:
明明是他给我喂毒在先,怎么如今竟要对别人的相同行径大发雷霆?
仿佛是对自己的替代品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