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利用你,他得以调动姜国万人大军,凭此复国。”
“如今天下人皆知我与你——“卫姜公主”大婚,你便是秦国的皇后。”
他的眸色逐渐暗沉,深渊一般狠戾无光:“牢牢抓住你的人,只能是我。”
他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都是这般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所以你才没有杀我么?”我的目光有些茫然。
他没有否认,只微微侧了头,道:“你现在自然还不能死。姜国旧部只听从卫泱的命令,有你在,卫泱不敢乱动。”
他的话锋轻描淡写地一转:“——但杀你,因为你是细作。”
当日大婚时,沐沐的死曾一度令他很满意。
大婚一事是他与卫泱早已计划好的。当年卫泱流亡至秦,与他缔结盟约,率领姜国旧部推翻昭国。而他给了卫泱身份,让他不招致怀疑,又能暗中笼络旧部。
他本以为扫除卧底一事就此画上句点,而我不必死,他很高兴。
事情到了这里,应该值得有个好结局。
——如果不是他被来历不明的冷刀刺伤,他本以为再也不用猜忌到我头上。
我努力摇着头,试图解释:“我没有伤过你……”
他却平静得很:“我知道。”
只可惜,为君者向来多疑,他不能允许任何事成为他的软肋。
在他第一次替我挡刀时,便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自古君王多薄情,应是生杀予夺。成大业者,他本不应当犯这样的错误。
也正因如此,当初我放在枕底那些纸条早已被他暗中拦截下来了。
从掌事死后,那些纸条便都是他命人写上的了。
有时苏澜在大殿里,哭笑不得看着我那大笔一挥写下的一张又一张“稳如泰山”,似乎也是想不通这般不中用的刺客是如何存活至今的。
“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是被派来杀你的……”我抖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面色并无半分波澜,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我。
我最是受不了他这般的目光。
仿佛一切仅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胸口炸裂般难耐的疼痛。
“你既已看过了那些纸条,你明明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眼中渐渐蓄起委屈与气愤。
“是。我知道。”他看着我,眉眼间又是那种熟悉的,骇人的冷静。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了我……”我颤抖着嗓音,这是一个我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一字一句回答我:
“苏寻是名良将。”
我的脸色霎时苍白。
只这短短六个字,再言简意赅不过。
他早就知道了。
是我在沐沐的遗物里下了水见之毒,交给长羡,送到苏寻手上的。
水见之毒,无色无味,足以杀人于无形。
“如果不是你杀了苏寻,我兴许还能留你多活一阵。”他阴森冷笑,“晞儿,只你是昭国的奸细这一条,就够我将你剐个几日几夜了。”
“更遑论你杀了苏寻。”
我咬着牙,本来想说:他杀了沐沐。
但我摇了摇头,牙关发紧,死死吞回了肚子里。
最后我听到我的声音:“但我喜欢你,我不想杀你。”
我想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可我的牙齿怕得发抖,一个完整的字也发不出来。
但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仅仅这一刻,我有些期待他的答案,却又害怕得无以复加。
但他那双漆黑无澜的眼眸看着我,最终道:
“谈什么喜欢?不过若真要论个清楚,晞儿,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仿佛有什么骤然穿透我的身体。我的眼瞳微微放大。
现实与回忆时光交错,重叠在这样一个时刻。
这句话,小郎君也曾对我说过。
第26章 前尘23
我对小郎君的记忆停留在那个春日。
父君将他关押在大牢,与此同时,在我本该即位的那一日,昭国的军队终于敲开了秦淮城的大门。
戍守的将士不日不夜死守着城门,硝烟四起,百姓拖家带口四处逃窜,烽火号角几乎要将整座城池涤荡成冥间。
而我只能坐在寥寥无人的宫里,哪里也去不了。
朝臣们为了让我开心,陆续不断地给我送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我却只感到疲惫。
某一日,城中商人进献近日于淮川河畔盛放的金灯花。
我坐在殿上,帽子上的珠子泠泠晃动着,隔着珠帘听闻那人宣了来由,眼睛立刻亮起来。我跳下去,飞快地奔向她,声音清脆甜美:“等一等。”
十余名侍从将那些花呈上来,摆进殿里。这一回,大片血红花海在我眼前肆意盛放,娇艳明媚,是我从未见过的夺目。
我从中亲自挑选了一捧,绿叶鲜翠衬着朱砂的花瓣,且作一捧满盈的春色。
应当带给小郎君看看。想到这里,我心情大好,随意叫了几个护卫跟上,风尘仆仆便往大牢赶去。
牢中却空无一人。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地上七横八歪地倒了些守卫,像是刚被迷晕的。
而本该严加把守的牢门此刻却半掩着,看不见内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护卫突然应声倒下,我惊愕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十数个黑衣卫团团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我错愕地后退一步,声音有些颤抖。
“杀你。”一个凉薄的声音闲闲传来。
我愕然,几支花丛指缝间抖落。
面前的牢门突然开了,他一派清俊萧疏地从里面踏出来,袖带清风,正如御风而去的蛟龙。
我从未见他着过这等华丽的袍服,始才发觉他的气质卓然,仿佛与生俱来的恣意贵气。
他走了上来。
彼时我并不知道,金灯花,唯将死之人才能视之。
因此我只是我捧着它们,沉浸在震惊的余韵里,不知是不是该递上去。
他却看着我空无一物的手心,嗤笑:“当朝公主的守备竟疏漏至此。”
我的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饶是我再迟钝,也知道是中了他的计。
城外战火纷飞,父君领兵在外,内城守卫必定薄弱。而他忍辱负重等了这么久,正是为了这一刻。
不愧是秦国当今智谋双全的太子,苏澜。
手里的花悉数落地。
我咬着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畏不惧地直视着他,语气生硬道:“这些花原本想带给你看的。看来你也不稀罕。”
“什么花?”他冷眼旁观,口吻充满了嘲弄,“你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我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争辩道:“我喜欢你。”
我扪心自问,与他相识的数月,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我不喜欢你。”他说。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蒸发出来。
好像我整个人都要随他的话流走了。
外面兵刃声大作,应当是赶来的救兵。也许是父君,也许是沐沐。
我心想:
书上说,凡人一世,要渡老病死情苦五劫。
我可能是倒霉了些,死劫和情劫搅在了一起。
而现如今,我竟又被苏澜杀了一遍。
想必我上辈子定是投胎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喜欢的还是他,要杀我的依旧是他。
我的内心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不知是不是苏澜有意放过我,他没有将我关起来,还留我在他的身边。
似乎他笃定我会听话。
卫泱悄悄来见我。他告诉我,明日他便要启程离开长宫,回到昭国。
他说,姜国军队现已接管了淮都,只要苏澜此时不出兵,复国大业成功在望。
想来苏澜此时给我下毒,便是在变相威胁他,不要妄动。
只是我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他为何在此时揭露假卫姜的身份,但卫泱并不想同我解释,只强硬道:“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里,自会有人保你平安。不要轻举妄动。”
见我不吭声,卫泱的语气又温柔下来:“等你从这里出去,我会亲自接你入宫。”
我一声不吭地上前一步抱住他,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窝,感受到他温柔的鼻息浅浅,痒痒的。
我想活着。
在我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苟且偷生的人生里,平生第一次有了愿望。
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竟也开始后悔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是如此疏忽大意地平白消磨了大把的时光。
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
仅此而已。
于是我抬起头,问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卫泱没有立刻带我离开,而让我今夜酉时一刻去外殿门下等他。
如今我被几个侍卫死死看着,要想脱身,不是件容易事。
他走后,我又重新装好满满一包袱点心。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多,纵然于长宫住了这么久,我亦没有什么可留下。
谁知今日苏澜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比平日早回来一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醉了酒。
吃惊之余,我心虚得很,只想等他早些睡下,再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