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侧脸时,她微微怔住,那半张侧颜俊美得动人心弦,那双黑眸望着天空,眉头舒展开,面上少了些凌厉,甚至嘴角似还扬着一个狂傲不羁的弧度。
此时的他看起来,很难与穷凶极恶的山匪挂上钩,却更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恰好住在这座山中罢了。
“为什么要当山匪?”
她突然问,问得没头没脑。
他看了她一眼,回答道:“逍遥快活,为什么不当?”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回答。
“在山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看山下人的脸色,拿着刀上去就是打劫。”
他的话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得令人畏惧,这个凶悍的土匪头子却没有丝毫自觉,十分自在地躺在那里,还顺手拔了一根草,随意地叼在嘴上。
“当个恶人,比好人强。”
她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看见他的发丝被山风拂在颊边,看见他叼着的那根草叶飘飘摇摇,只觉得他所说的不是事实。
“你不像是恶人。”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为什么这么说?”
他奇怪地问道,她的思路果然和常人不一样,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一个山匪说出这种话,难不成他是还个好人?
“寨子里的人都很友善,对我很好。”她想了想,鼓起勇气,把心中的感想说了出来,“大家都生活得稳定,辛勤劳作,遵守规定,这说明领导者把寨子管理得很好。这样的人不会是恶人。”
她掰着手指计算着他的种种事迹,把他都震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这么多优点?
“我是被你劫来的,就是你们的俘虏,但是我也过得很好。”
她侧着身子,星眸望着他,说得真挚,这是她的心里话,也是她的疑惑。
“我以为山匪都是残暴的,可是你没有虐待俘虏,反倒处处关心我。”
除了凶她的那一次。
“我觉得你很好。”
不止是觉得他好,她对他的喜欢,可能已经达到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程度了。
她越是说他好,他的脸色就越来越布上阴霾,当听到他“很好”的时候,他冷笑一声,说道:“你知道我的什么?就说我是好人?”
他突然转变的脸色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由地吓得闭上了嘴,美目圆睁,不解地接受着这突然大作的狂风。
他吐掉嘴里叼着的那根草,转脸看向她,黑眸眯起,嘴角噙着的笑容中,透露着几分邪气。
“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
看着她被吓住的神情,他的笑容愈发加深了,那笑容绝非善意,配合着他说出的话,只让她感到危险正在逼近。
“我是个恶人,我坏透了,你只是一时脑袋发热,总有一天你会看清这一点,也许还会痛恨我。”
他不遗余力地塑造着自己的恶人形象,震得她僵直了身子,她的声音微微发抖,问道:“为什么?”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是说,他是恶贯满盈的山匪头子,不是单纯的她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她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不愿意对老弱妇孺动手的人,会是一个杀过人,甚至很多人的恶棍。
“为什么呢?”他讽刺地笑,“因为过不下去了,因为要死了,所以当窃贼,当强盗,当恶棍,用尽一切方法活下去。”
他的话重重捶在她的心上,她隐隐有些预感,陆长夜的故事,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正在她眼前渐渐地揭开面纱。
“你应该想象不到吧,毕竟你是在优越的家庭里长大的。”
他转回了脑袋,重新望向天空,似乎在看着那些遥远的曾经。
“我年幼的时候,已经有点久远了,那时裕陵和丹原打得不可开交,朝廷乱得一塌糊涂,百姓也过得苦不堪言,家家都已经饿得快死人,还要肩负着沉重的徭役和赋税。一年年下去,战争不停,粮食越来越少,赋税还在增加,逼死了多少人家。”
她听着他描述的情景,心中震动,只有真正从那种艰苦中走过来的人,才能用这么简单的概述,就教人心惊肉跳。
她深吸一口气,很抱歉地干扰了他的叙述,在其中插。进了一个问题:“请问,你多少岁了?”
他停下回忆,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今天是哪年?裕陵,定初九年么,我二十七吧。”
她只觉得有一点怪:“什么叫‘吧’?”难道会有人不能确定自己的年龄吗?
他摊了摊手,不以为然道:“这又不重要,没人在意,就渐渐忘记了。”
“怎么不重要呢?”她感到很困惑,不明白他的态度,“难道都不庆祝生辰的吗?”
想了想她自己的情况是,从出生起生辰八字就被亲人牢牢记住,生辰到了,府里就会为她摆上丰盛的宴席来庆祝,年年如此。自从及笄以后,她的生辰还被外人也打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公子少爷都会在那一天送来贺礼,为了堆放那些礼物,东方府里甚至还设置了一个专门的房间。
等到入冬,她的生辰便又快要来了,到那时她就年满十九岁了。她在心中悄悄地计算着,陆长夜比她大了八九岁,不知道她还没有出生的那些岁月,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不庆祝生辰。”他躺在那里,声音被山风吹送到天际,她却从那飘荡的声音里听到了某种决绝,“生我的人,后悔生了我,我又怎么能为生辰而喜悦。”
她惊讶地掩唇,她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令人难过的故事。
“怎么会……”
都说爹娘是血脉相连的最亲的亲人,不管儿女是否成才,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即便嘴上骂着,手里打着,也是永远疼着的,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出“后悔”这样的话。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他平静地讲述着,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酸楚。
“那时候我们一家过得清贫,我爹当兵死了,家里靠着我娘,每天只能吃一餐,我哥和我都还在长个子,经常为因为饿肚子打架。苦是苦,但是家人在一起,相依相伴,总觉得还能咬牙坚持一下。”
她的想象力向来很好,这时听了他的讲述,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画面,看到了年幼的陆长夜,还有和他长得相像的哥哥,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甚至打架的画面也浮现出来了。
“可是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家里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去,我娘亲手丢掉了我。”
她脑中生动的画面在这一刻凝住,再也无法想象他们团聚在一起的日常生活,画面中的房屋、娘亲、哥哥……全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个空白的背景,和孤零零的他。
“天啊……”
她感同身受,深深震撼,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承受了这么大的悲伤,被至亲遗弃的命运,怎么会出现在强大如他的身上呢?
他没有看她,只是枕着自己的胳膊,笔直地望着天,眼睛一眨不眨。
“那一日我娘带着我进城,到最繁华热闹的集市里走走逛逛,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我当时感到很奇怪,我们家条件不好,已经过得那么苦,为什么我娘还带我出来玩。我问我娘,怎么不带我哥一起来?我娘回答说,我们家很穷,不该生了两个儿子,只能丢下一个,才能养活另一个。我听了心情很复杂,以为娘丢了我哥,没想到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娘松开了我的手,一瞬间就走散了,再也找不到人,我才知道,自己才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说的人没有流泪,听的人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她坐在草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闷闷的哭腔从中传出。
“天啊……这太残酷了……”
陆长夜给她的印象总是那么强势,可是今天,她突然好想抱抱他,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别难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本应该安慰对方的人,自己先哭了,那些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全都哽在喉咙里面。
大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抚了抚,她抬起头,又是数颗眼泪滑落,模模糊糊中看见他那张无奈的脸。
“怎么哭了?”
他从地上起身,坐到她身边,反过来安慰她。
“那时我也觉得很残酷,也怨过我娘狠心,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说不上释怀,但是也明白了我娘为什么那样。”
她擦了擦眼泪,红红的眼睛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多一个人头,就多一份赋税,养一个儿子需要十几年才能成长为劳动力,我娘已经等不起了。”
黑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止是遗憾和悲伤。
“有道是苛政猛于虎,有些东西,比那头追着我们的巨虎更致命。”
第33章 再说一次
她若有所思,这句话她曾在书卷中读到过,是古代先贤留下的警世之语,那些帝王一定也读过,却没有从中受到启发,在世间重复着这样的灾祸。
“像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不只是我一个。”他向她解释道,“寨子里大多是有类似经历的人,所以才能聚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