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礼,开口便是:“不合惊了贵人,特来赔罪。”
真是轻巧,一个“惊”字就敷衍了;嘴上说“赔罪”——这两手空空的,赔什么罪!敢情方才差点跟勾魂使者走一遭的不是他。嘉语心里不满,只冷冷道:“惊了我倒没什么,横竖是个无足轻重的。不过听说这会儿圣人也在山里——”
这个小娘子好会拉虎皮做大旗……然而毕竟理亏在先,王郎君并不敢如何反驳,只唯唯道:“是……是在下学艺不精——敢问贵人姓氏,来日好登门赔罪。”
登门有什么用,嘉语心道,要方才不是阿洛机灵,箭术又好,他这会儿已经可以去阎王殿里赔罪了。
就只冷着脸不说话。
那姓王的却是好耐性,嘉语不开口,他就这么恭恭敬敬地站着,站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忽然嘉言冲过来,帷帽也没有戴,发髻只粗疏挽起,大惊小怪叫道:“阿姐阿姐,我方才……不是做梦吗?”
嘉语:……
“阿姐你的伤……”忽然就明白过来,冲着王郎君瞪眼,“是你?”
王郎君老老实实应道:“是在下行事不谨,让老虎逃了……”
“说得轻巧!”嘉言和嘉语一个心思,“一句行事不谨,就算是交代了?这要不是我阿姐命大——”
“那贵人以为,该如何是好?”王郎君不紧不慢地问。
这倒难到了嘉语、嘉言两个。方才那一出,嘉语确实是无辜遇险,但追根究底,也就是个无心之失,她虽然受了伤,也不至于胡搅蛮缠到要人家赔命。这小子看上去老老实实,倒是个会打七寸的。
嘉语姐妹这面面相觑中,王郎君重复道:“敢问贵人姓氏,来日,我定登门赔罪。”
“你还没报你的姓氏呢,倒先问起我们来了!”嘉言冲口道——她心里有点发怵,要这家伙真个登门赔罪,让阿爷知道她撺掇阿姐上山来打猎,害阿姐受了伤,这笔帐,怎么算都划不来啊。
“在下姓王。”王郎君仍是那么个老老实实的样子,“太原王氏。”
果然是太原王氏,嘉语心里想,又多看了他一眼,忽问:“敢问王郎君排行。”
“行……行八。”
嘉言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被嘉语狠狠瞪了一眼:“小妹无状,王郎君见谅。”
提到排行,王政实在有些羞赧,恨自个儿没早出生几个时辰,或者推迟几个月,行七行九都好,偏行八!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个之前大有敌意的小娘子,忽然就客气起来。
一时倒糊涂了。
太原王氏虽然一向与琅玡王氏并称,其实远有不如,尤其近年族中并没有出色的子弟,渐渐就能看得见衰落的势头。他眼力一向不错,看得出这两个小娘子衣饰、气质不凡,带的这近百侍卫更是精锐——两个小娘子而已,身边能有这样的人,可知身份尊贵,即便……也未必惹得起。
这一下态度转变,莫不是家门有旧?心里细细把京中门第筛想一遍,急切之间,却无头绪。
其实引起嘉语注意的,倒不是门第。嘉语从前虽然没有见过,只看着年岁相仿,又姓王,所以随口一问,不想当真是:这人与元祎修交好,当初她堂兄元昭叙一把火烧了洛阳,元祎修就是躲在他的庄子上。
后来周乐捧了元祎修上位,这位王八郎,就是铁杆帝党。据周乐说,人才是好的。如今他在这里,莫不是元祎修……嘉语斜看了她妹子一眼,她这个粗枝大叶的妹子,虽然年纪尚小,又梳洗未齐,却明艳得惊人。
可教人担心。
她心里想着,面上颜色越发缓和:“王郎君也不是有意,罢了,也不必再提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就此揭过吧,阿……六娘,我们走!”
嘉言不知道她阿姐何以突然如此决定,呆呆“哦”了一声,手里捏着半爿银梳子,懵懵懂懂跟着上了马,走开不过三五步,还没跑起来,后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两位……小娘子留步!”
这个声音……真是久违了,嘉语捏紧了马鞭。
嘉言却是回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口语中有时候叫老虎大虫,蛇是长虫,然后还有大牲口之类的…有些取自水浒,水浒背景其实是明朝了,姑妄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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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魂销色授
这时候夕阳也快褪掉最后一丝炽热, 月亮渐渐光了起来,照在少女面上,乌黑的长发粗粗挽起,未成鬟, 几绺散的发丝伏在光洁的额上,颀秀的颈边,淘气的掉进了领口。
也未描眉, 也未点唇, 一派的天真, 一派的明眸皓齿。夜幕就是她的华裳, 月色就是她的华彩, 整个的,天光水色,鸟鸣花香, 一时都退去,退得远远的,变成无声无色无味的背景。
那男子原是等得不耐烦, 远远瞧见背影, 已经是鬼使神差,待她回头,只一眼,整个儿的心都荡到了半空, 荡来荡去, 没个安生处。
这小娘子……莫不是夜行的狐狸?
嘉语不回头, 只再叫一声:“我们走!”这一次,却是连“六娘”两个字,也都省了。
那男子听得这两个小娘子要走,忙促马跟上,说道:“敢问两位小娘子姓氏,我好登门赔罪。”
又一个要登门赔罪的,还追着喊着要赔罪,嘉言毫无戒心地问:“你又是哪个?”
“我……行十九。”
话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一走了之,嘉语深吸了口气,说道:“原来是十九兄。”
嘉言:……
元祎修:……
嘉言是彻底懵掉了:她都不认识的十九兄,阿姐怎么认识的?
元祎修懵得更彻底:这个容色明艳的小娘子,是他族妹?
王政却想:镇东将军不过说了句行十九,这个小娘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何其慧黠!
嘉语不等这一圈人从懵逼中醒过来,紧接着就说道:“十九兄和王郎君是无心之失,但是我如今受了伤,不得不先行一步,两位见谅。”
话至于此,又喝一声:“走!”
双腿一夹,催马要走,嘉言只迟了半步,已经被元祎修拦住。
元祎修殷勤道:“不知是哪位王叔家的妹妹——都是愚兄不是,也是巧,愚兄刚好知道这附近有个庄子,是从前先帝常驻,大夫、医药,都是全的,如今天色已晚,两位妹妹不如随我去罢。”
嘉语是想出声反对,嘉言已经拍手叫道:“那最好不过!”
嘉语挣扎道:“怎么好劳烦十九兄。”
元祎修笑道:“且不说妹妹这伤是因我而起,便不是,你我兄妹,何须客气——莫不是妹妹还怪我?”
嘉语:……
她还能说什么呢。
山路颠簸,不宜行车,但是嘉语这会儿倒真希望自己带了车,至少能把嘉言塞进去,免得听元祎修一路喋喋不休。
也不管男女大防,也不管山路狭窄,跑前跑后与她们姐妹并骑,一时道:“几年不见,六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
嘉言还没反应,嘉语先就横了他一眼。
赶紧改口道:“头次见三娘,手头也没什么可做见面礼的……”
嘉语不等他说完,没油没盐应了一句:“不劳,谢了。”
元祎修:……
他算是看出来了,华阳对他有意见。
想想也正常,他和皇帝亲缘近,和始平王却远,几辈子没见过的亲戚,能有什么感情,头一回见就受伤……他瞟一眼嘉语左肩,起初听到动静,几乎以为死了人,没敢出面,要不是阿王自告奋勇,他早一走了之了。
万幸没有死人……
连伤都没多重,甩他这一脸算怎么回事,他也不是有意的,元祎修这心里渐渐不忿起来——说真的,要不是窥到六娘的背影,请他他都不来!六娘……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上次见到……是哪个叔伯的丧礼来着?
再偷看一眼,没有笑,侧面只能看到莹白的面颊鼓鼓的,一点丰润的红,浓墨重彩的眉目,睫毛丰盛得像什么动物的皮毛,心里又热乎起来,凑趣问:“两位妹妹今儿可有什么收获?”
问的两位,眼睛只管往嘉言身上蹭。
嘉言要开口答话,又挨了嘉语一记白眼。嘉言虽然不知道缘故,也看得出阿姐不喜欢十九兄。阿姐这怪脾气,成日里这个不喜那个可厌的,嘉言心里吐槽,要不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她才不理她呢。
又疑惑:阿姐到底几时见过十九兄?
到底没有作声。
只听见她阿姐说道:“收获甚微。”
四个字就把话头给截了。
元祎修心里那个万马奔腾,忽瞧见前方宅院,他不比嘉语、嘉言出门少,西山他是常来,略一思索,就有了底,说道:“三娘负伤,不宜远行,我瞧着前面庄子布局严整,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不如我先去探个路,若是可行,再回来在两位妹妹过去,安顿了三娘,我再去请大夫。”
这个主意嘉语是不赞成的:谁知道是谁家庄子。
却甚合嘉言的心意:阿姐这伤,前头瞧着还不怎么样,但是这一路骑马,要迸了伤口……可就哭都来不及。
开口就抢了嘉语的话:“十九兄说得有道理,紫苑——”
“怎么好让个小娘子出面,阿王,我们上去叩门。”不等嘉语开口,一夹马腹,一溜儿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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