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面无表情,把纸按在一边,稍稍用力,便碎成了一摊齑粉。
昏黄的烛火跳跃,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诡谲的身影,方才的旖旎气氛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 只余下无尽冰凉。
她的字能与陈文遇像到这个程度,在昔日时一定没少照着字帖临摹,甚至是陈文遇手把手教的。
谢昀的心底蓦地生气一股名之为嫉妒的情绪。
“字太丑了, 重新写,我教你。”
言辞甚是简洁,嗓音偏冷。
不想嬴晏垂了眼眸,莹白的小脸在光线下映得也有些冷。
他介意她的字像陈文遇么?
可是她还没有介意自己像他口中的“晏晏”。
“我不想写。”嬴晏拒绝。
往日时她一定说不出这种违拗谢昀心意的话,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心里十分不舒坦。
或许是因为饮的那几杯黄酒,给她壮了胆,三分酒意醉人,惑了几分清明神智。
嬴晏伸出手把碎成齑粉的纸收回来,不咸不淡,“嫌我字丑,就不要看了,我唤别人来给你写。”
谢昀挑了眉尖。
“……”这脾气?
他自然不会去怪嬴晏,陈年往事再斤斤计较,没意思。
只是心里头多少有点不爽。
这字一定得改。
他不想再看到嬴晏身上与陈文遇有半点关系,从今以后,只能是他。
须臾,谢昀嗤了一声,扯着唇角冷声道:“晏晏想我读给别人听么?”
嬴晏话音一堵,瞪了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看他,如此轻佻的话语,他怎么能读给别人听?他还想读给谁听!?
“你自己写。”她小声。
昔日时不在意是一回事儿,上了心又是另一会儿事,嬴晏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心里却忍不住。
一阵沉默。
就在嬴晏以为谢昀要动怒了,不想他身子往前探,半撑在小桌上,勾着她脖子往他那边压,低头落在她柔软唇瓣咬了一口,低声哄:“生气了?”
“……没有。”
嬴晏抿唇,忽然觉得心口那点难受又多几分,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做到不在意的。
怪谢昀么?
可是她一早就知道,嬴晏想,这要怪她自作自受,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她落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掰扯,掐出一道道指甲痕,忽然慌乱地垂下眼睫,盖住一片潋滟水光。
“没生气?”谢昀尾音轻挑,托了她下巴抬起。
视线中闯入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慌乱而委屈,凝在眼角的一滴泪花就这么滚了下来。
落在他屈着的手指上,分外滚烫。
嬴晏掰开他的手,有些慌张地抹了一把脸蛋,欲盖弥彰,“二爷,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顿了顿,唇角挤了一抹笑意,半真半假道:“我想我三哥了。”
说着,她忽然起身,往外走,“我去少阳汤看看我三哥。”
没走两步,就被谢昀一把拽了回来,轻声嗤,“你这副模样去少阳汤,嬴柏还以为我欺负你。”
嬴晏小声:“我三哥不会的……”
谢昀不答,一手落在她腰间,另只手搭在她眼角揩了揩,顺手捏了一把脸蛋,轻声问:“哭什么……嗯?”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看得出嬴晏的情绪变化同他有关。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这话不假。
纵然谢昀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没能猜出怀里人的情绪从何而来。
谢昀好耐心等她说话。
良久,嬴晏忽然叹了口气,转身把下巴搭在他肩膀,轻声问:“二爷,可以同我说说在雾枝山和凉州的事儿吗?”
谢昀说过,他少年时不在燕京。
那名叫“晏晏”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雾枝山或者熙邑战场遇到的。
嬴晏心里如是想。
谢昀偏头瞥了窝在他肩头的小姑娘一眼,睨了须臾,忽而扯着唇角笑了下。
“想听什么?”
他斜靠在榻上,把嬴晏小脑袋掰了过来,问她。
想着以前读的那些话本,嬴晏两根细白的手指绞了绞,没准是师姐师妹什么的,她红唇抿了又抿,“雾枝山热闹么?”
谢昀盯着她红润唇瓣,指腹落在上面摩挲描绘,漫不经心道:“不热闹。”
说完这三个字,便没下音了。
嬴晏等了又等,只见谢昀那厮眼底含笑,把手指戳到了她牙上。
他饶有兴致,“你牙齿生得真整齐。”
“……”
嬴晏被说的窘,张嘴咬了一口他手,“你快说呀。”
贝齿间落在他手指上时,还有柔软的舌尖的触感,谢昀微微眯了眼眸,不舍地把手指抽了出来。
雾枝山的生活说不上多热闹,他师父是个古怪的老头,平日除了授课,一概不管,而他和师兄课业繁忙,整日里待在深山老林,没有人烟。
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自律而平淡。
谢昀想,那十年里头,除了日复一日的练武学习,他大概也没什么热闹可言,若是非要说热闹,蚊虫挺多,野兽常有。
这些枯燥无味的日子,也就是一句话。
“白日习武读书,晚上睡觉。”谢昀漫不经心道。
嬴晏愣了一下,“你师姐妹呢?”
谢昀深深瞥她一眼,“谁说我有师姐妹?”
“话本里都这么写。”嬴晏眼睫不安轻颤。
“你还知道那是话本啊。”
谢昀嗤了一声,慢声说:“师父收了两个徒弟,男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看她,“雾枝山偏僻,方圆百里没有女人。”
嬴晏:“……”她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谢昀慵懒一笑,忽然又把手指抵到了她唇瓣,“咬一下。”
嬴晏瞪圆了一双潋滟眼。
“不咬。”
她又不是小狗!
谢昀“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去撬她贝齿,果不其然,在手指搭上的一瞬,嬴晏一下子用牙齿咬住,手忙脚乱地把他的手拽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看他。
这又是什么毛病?
谢昀笑笑,没再逗她,话音一转问:“还想知道什么?”
嬴晏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既然“晏晏”不在雾枝山,那就是在熙邑交战的战场了,将军美人,怎么想怎么合情合理。
“二爷,你一个人在战场,会想家吗?”
她无意识地咬重了“一个人”三字。
偏生嬴晏自己无所察觉,谢昀挑眉,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去拨弄她青丝,拔了一根簪子下来,“天底之大,何处不为家。”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军营没有女人。”
嬴晏:“……”
“我不是……”她着急解释。
谢昀指腹压上她唇,打断:“晏晏,在我面前不必试探遮掩,想问什么,嗯?”
嬴晏未完的话收回了嗓子眼,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试探很可笑。
她忍不住疑惑,那他心中的故人是谁?难不成在燕京么?
“没什么。”嬴晏浅浅摇头。
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她怕不好收场。
又是一阵沉默,谢昀垂眸,睨了她片刻,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头发。
他非心思愚钝之人,若说先前他还不明白嬴晏的情绪变化从何而来,如今一通对话下来,哪能不知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心中有没有别的女人。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盖住了一片莫测情绪,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嬴晏被他的小动作惹得不安,心如擂鼓。
“我不是晏晏……是嬴晏?”
谢昀轻声,忽然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句话。
说完,他抬眼去看嬴晏,果不其然,小姑娘慌了,眼神闪了又闪。
“……”
原来是这样,谢昀恍然大悟。
晏晏一向心思敏锐,擅观人心,想来是一开始他对她特别的关注与好意让她心里不安,生了疑惑。
谢昀掰着她下巴抬起,失笑:“怀疑我有别的女人?”
不是怀疑。
嬴晏咬唇,卷翘的眼睫垂下,盖住了一汪秋水,那种珍视和情愫,显然他爱极了她。
黄酒同葡萄酒一样,酒不烈,饮起来怡人,然而后劲儿很足。
嬴晏今日饮得少,只用了几杯,意识倒还清晰,常言酒壮人胆,她那点顾及就散了,嬴晏心头一横,倏地抬起眼,开口问:“二爷,晏晏是谁?”
话音落下,她手指不安捏着。一息之后,一颗心怦怦直跳;两息之后,心生懊恼;三息之后,便只剩下后悔,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瞧她模样,谢昀失笑。
“晏晏啊……”
谢昀尾音拖长,似乎是在回忆,幽深的眼神倏地飘远,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脸颊,勾出一个俊俏惑人的侧影。
嬴晏缓缓收回视线,不安捏着的手指松了,心生悔意,也难以自抑的泛起一抹酸。
嫉妒么?还是羡慕?
嬴晏不知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
谢昀扯着唇角笑了下,手掌忽然捧着她脸蛋抬起,直到四目相对,嬴晏眼睫茫然轻眨。
“一直都是你。”
谢昀一字一顿,嗓音凉而挚。
他说:“嬴晏,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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