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帝王一向脾气不好,打杀斥罚,皆凭心意,一句话断死,一句话放生。
可偏偏她连眼前人为何动怒都猜不到,只能梨花带雨,软了嗓音,“陛下息怒。”
姚贵妃生得娇艳,这副惹人怜的模样,天下没几个男人能拒绝。
永安帝靠在龙椅上,理了理衣袖,眼神儿不曾动过,只无情地吩咐:“姚贵妃以下犯上,意图毒杀于朕,来人,赐鸩酒。”
姚贵妃闻言,瘫坐在地,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甚至没反应过来如何开口求饶,就被宦官堵嘴脱了下去,挣扎间,钗环发髻一片凌乱。
嬴域一双哭红得眼睛瞪大,挥舞着小胳膊,奶声哭喊着“母妃”。
郑礼看了一眼姚月妩,心里无奈轻叹。
他跟在永安帝身边三十年,深谙其脾性,圣旨下了,断无悔改的道理。
郑礼别过头。
他的视线与钳制着姚月妩的宦官的眼睛相对,电光火石一刹那,似乎传递了什么信息。
“域儿,到父皇这来。”永安帝朝嬴域伸手。
郑礼连忙把嬴域抱过去。
永安帝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域儿,父皇再给你找个母妃好不好?”
烛火跳跃间,映照在永安帝的脸上,将过半百的男人神情温和,似是慈父。
嬴域年纪太小了,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懂而无知。
永安帝抬手,擦了擦他脸蛋上的泪珠。
“来人,把嬴域抱去玉笋殿。”
玉笋殿是十皇子嬴宽的生母,淑昭仪的宫殿。诸多妃嫔中,永安帝最满意淑昭仪的知书达理,安分守己。
立侍在一旁的陈文遇神色淡漠,低眉敛目,然而宽大袖口下,微微动了一下的手指,暴露了他心底的不甘。
皇权之下,众人皆蝼蚁,生死只是永安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妃不例外,他们这些宦官,也不例外。
外朝的臣子,自然,也不例外。
孩子的哭声散去,九龙殿再次重归平静,永安帝靠在龙椅上,有些精神不济。
还有一个人。
永安帝狭长眼底染上了几抹猩红,或许是丹毒长期侵蚀的缘故,神智似乎有些疯癫了。
“文遇啊。”
永安帝抬眼,朝他招招手,“过来,替朕去办一件事。”
第90章
姚贵妃被赐死的消息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行宫, 只是永安帝后宫的变动一向频繁, 算上姚月妩,已经死过三个贵妃。
今朝芍药, 明日芙蕖,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 人无千日好。
姚贵妃的死就如滴水入海一般,没能掀起半分波澜。
夤夜, 燕郊的一座别庄。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不安地坐在屋子里, 素白的小脸未施粉黛,眉眼略显憔悴,一旁昏黄的灯火打在脸上, 不折她娇艳如牡丹的姿色。
“咯吱——”
屋门推开。
一位身着素色锦衣的男子走进来。
等过了年关, 郑礼就四十七了,奔着五十岁而去。因为自幼净身入宫,他生得面无白须,又做了二十余年养尊处优的司礼监首座,容貌远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
乍一看去,像是三、四十岁的人。
饶是如此,这个年纪也可以做姚月妩的爹了。
姚月妩瞧见来人后,紧张地站起来,如出谷黄鹂般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哑意, “多谢郑公公相救。”
那日永安帝圣旨下,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被宦官强摁着喝下了一杯毒酒后, 一觉醒来,竟然不是去阴曹地府,而是出现在了这座荒山别庄。
郑礼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坐下。
他身后跟个四个仆人,两男两女,男的身材魁伟,一看便是练家子,女的年纪颇大,是教养极好的老姑姑。
郑礼在她一旁坐下,把新的身份文牒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的新的身份,姓岳,单字妩,青州北海郡岳秀才的独生女儿。”
姚月妩怔住,她以为郑礼救下她,是想在燕京博一份转机。
郑礼继续道:“父母亲病逝后,你前去豫州汝南郡,投奔表亲李家,李家的三公子名唤李成玉,与你有娃娃亲,你嫁过去之后,就是三少奶奶。”
他顿了顿,指了指旁边的人,对她又道:“郑一和郑二会护你安全,这两位姑姑会陪嫁到李家,教你掌家记账。”
姚月妩捏紧了身份文牒,喃声道:“我走了,可是我的域儿怎么办。”说话间,她抬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蛋,“郑公公,我不想……”
“离开”两字尚未说完,便被郑礼严厉打断,“嬴域是淑昭仪的儿子,与你没有干系。”
姚月妩愣了一下,继而缓缓低下头,眼泪无声地落下,“郑公公,我不甘心啊……”
只要再多一两年,她的域儿就能登基为帝,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都怪嬴柏。
已经死了八年的人,为什么要回来。
郑礼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最终没能抬起手腕。
他叹了口气道:“你入宫晚,许多事情不明白,三皇子是苏皇后所生,自幼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养,父子情谊深厚。这些年来,陛下夜里常常梦魇,耿耿于怀明宣太子之死,如今三皇子归来,陛下心里愧疚补偿,这太子之位,不会给三皇子之外的任何人。”
何止是如此。
永安帝这些时日,连修了十几年的仙道都不顾了,原本下放司礼监的批朱掌印大权,也被他收回了一半。
数月来,永安帝每日一清早就起身,恨不得早朝晏罢,颇有初登基时勤政爱民之意。
这番折腾,就是为了给嬴柏铺路而已。
何况外朝还有顾与知为首的文臣和以谢昀为首的武臣拥护。
大势所趋,没人能扭转。
“若是嬴柏死了呢?”姚月妩倏地抬头。
郑礼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去豫州吧。“
姚月妩捏紧了指尖,修剪圆润的指甲掐进肉里。
“留在燕京,只有死路一条。”
姚月妩心神摇摆了几分。
“岳妩,你还年轻,这金雕玉砌的皇宫啊,没你想得那么好。”郑礼的一双眼眸藏了许多沧桑,语重心长道:“李家在豫州一代行商,家境优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将日子过得美满。”
一旁的烛火恍恍轻摇,投在郑礼白皙的脸上,映出几分温润如玉之感。
姚月妩看着眼前面无白须的中年男子,心生一阵恍惚,自她入宫以来,一路扶摇直上,全靠郑礼帮衬,其中真心多少,自然不用言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老。”
世间大抵都是如此阴差阳错。
恰在此时,外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郑礼面色一变。
他蓦地伸手拉住姚月妩,夺步到窗前,推开的一瞬,入目一排明亮的火把,昏黄的火光在夜色中跳跃,站着的数位面白唇红的宦官,恍若食人鬼魅。
时至此刻,郑礼岂能不知发生了什么。
郑礼面色沉下,缓缓转身,只听“哐当”一声,屋门被大力撞开。
一道身着暗红色内官衣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数位带刀的东厂番子。
身后有人搬了椅子上前,陈文遇不紧不慢地坐下,苍白清俊的脸颊映照在烛光中,阴郁诡异。
他淡淡一笑,声音拖长:“师傅和贵妃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姚月妩面色惨白如纸,躲在郑礼身后,一动不动。
若说宫里有谁不曾对她的美色动摇,陈文遇当属第一个,这个不阴不阳的死太监,姚月妩心里十分忌惮。
郑礼看着陈文遇的神态和动作,脸色愈发阴沉难看。
昔日时,陈文遇在他面前一向恭敬。
陈文遇恍若无所察觉,轻轻抬了手腕。
身后立刻有数人上前。
郑礼袖口一动,没等动手,便听陈文遇阴冷冷的嗓音传来:“师傅若是动手,此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话音间不掩赤-裸裸的威胁。
郑礼动作一顿,心里有了思量。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背手而站,冷冷地看着陈文遇。
陈文遇笑了笑:“我怕师傅一人不能成事儿,特地来此来帮衬一番。”
随着话音落下,先前上前的几位蓝袍太监毫无怜惜地将姚月妩拖出,反钳着肩膀,押跪到陈文遇面前。
司礼监有掌印太监一,秉笔太监二,永安帝很懂得分权的重要性,郑礼虽然自幼伴他,情谊深厚,但郑礼做了二十多年的司礼监首座,却不曾提督东厂。
故而郑礼一手把陈文遇和王才和提拔到御前。
上一任督主被弄死后,陈文遇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下任东厂督主,如此一来,整个内朝便完完整整的落入了郑礼手中。
可是谁曾想到,陈文遇这个“知恩图报”的好徒弟,今日竟然反咬他一口。
郑礼三分阴柔的脸蛋铁青。
陈文遇熟视无睹,身子微微前倾了几分。
立在姚月妩伸手的蓝袍宦官见此,忽然嘿嘿一笑,十分有眼色地、猛地用力扯起姚月妩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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