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姑娘这么出去走了一遭还真把女人家的本分忘了不成?在外面怎么个呼风唤雨是一回事,回到家里相夫教子是另一回事,万梅山庄的未来庄主夫人可不是一个只会邀宠的小姑娘能做好的。”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却隐约地透出几分爱怜和宠溺。
蓦然回首,翩跹锐利的眼神紧紧定在了蓉娘身上,声音轻薄飘渺得如同窗上还未换下的蝉翼纱,“恕翩跹疏忽,您方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可否再重复一次?”
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轻轻捏了下翩跹已经初显少女秀气的脸颊,蓉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素闻翩跹姑娘心思灵巧,现在又摆出这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做什么。自打姑娘这次回来,闲散的人也驱走了,姓段的也见过了,姑娘难道还从未思量过此中深意不成?”
面对着蓉娘一副不相信的架势,翩跹低下头掩住了眸底划过的惊喜神色,心中暗忖,在昨夜之前,她还当真从来未作此想,如今连自己的心思不过是刚刚想通,还没来得及筹谋要不要把冰雪之巅的剑神融成潺潺的雪水,就有人提点说要教自己如何履行得手后的义务,这个跨度,怎么看都大了一点。
错认了翩跹垂首无言的姿态,蓉娘微微蹙起柳眉,语气已经不是一点半点的严厉,“难道姑娘心中另有所属,所以才会迟迟不愿接受庄主的一番心意?”
若是再思量下去,怕是眼前人就不再是这副对小辈宠溺的语气了吧。翩跹抬起头,粲然一笑,“怎么会呢,翩跹年幼,一切还望蓉娘指教了。”能够称呼段总管为“那个姓段的”,蓉娘在万梅山庄的地位显然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坊绣娘这么简单。而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长辈能明明白白地站出来支持自己,甚至有意倾囊相授,对翩跹来说,无疑是瞌睡时的枕头,冬日里的温泉,来得再应景不过了。
后宅的事情,看似鸡毛蒜皮,波谲云诡之处不逊朝堂,的确不是只凭着一个人的宠爱就能摆平的,而是同样需要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方能稳稳地震慑住一波又一波或年轻漂亮,或成熟魅惑的侍女,使之既能为我所用,又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同时和男人们明面上的友情利益纠葛不同,后宅的小姐夫人们也自有各自的圈子,如何从中牟利,亦是有一番学问。
万梅山庄固然无人敢于违逆西门吹雪的吩咐,但是作为未来的女主人来说,事事都需要应该把心思放在更广阔天地上的男人出面,无疑是她的失职。而如何从细微之处揣度好夫君的心思从而妥帖安排好一切,可不是墨十一的职责。
念及万梅山庄一直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做主,却由得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打理内务,蓉娘不由挑起了眉梢,“明明是不知道从哪儿被捡回来的男人,外头的事情也就罢了,连家长里短也亲自打理,真不知道姓段的怎生想的,难得他居然有松口的意思,可不能再让他一手把持了。”
絮絮叨叨听蓉娘说了半天,翩跹终于大致理清了头绪。段总管是前任庄主某天带回来的伤患,先是留在客房将养,伤愈后就开始帮着前任庄主打理外务,而蓉娘是前任庄主夫人带来的陪嫁,自然看不得一个外人在姑爷面前越发长脸。夫人自生产之后,身子越发虚弱,老庄主忙着照顾夫人,就连内务也交给了段总管打理。及至前任庄主夫人病逝,老庄主更是郁郁寡欢,除了对西门吹雪亲自教导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才会造成如今万梅山庄一人独大的局面。
现下翩跹既与西门吹雪亲厚,段总管又没有像之前一样隐隐压制翩跹的意思,蓉娘自然有心教导翩跹逐步收拢庄内事务,免得日后过门之后连内务也做不得主,闺房私密之地居然能被京城来的毛头小子放肆闯入,简直是女儿家的奇耻大辱。
☆、人心亦可测
若要收拢内务,首先便要立威,如何立威,自然是抓住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故,在祭祀之后趁着所有人都正装以待之时恩威并施,而恰好今日便是八月十五。十五祭月,男人固然要尽数回避,女子却是无人不会参与的,想要收服人心,今夜便是良机。
去年翩跹第一次主祭时,蓉娘便已经从旁协助,此番既是有心教导翩跹,便把采买置办祭礼,负责祭祀布置,以及祭祀后家宴安排的人手尽数喊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事务移交给翩跹,又让管事们一一见礼,汇报情况。翩跹一面听着管事们一项项汇报开支,一边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扶手,心中只觉好笑,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些个事情倒有人提点重新学起了。
管事们见了新主子是个年方豆蔻的少女,之前又听说了这位小姐并无人教导过,心中原本都存了几分打算,见到翩跹心不在焉更是有意遮瞒。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大家闺秀自幼便要学术数以便日后管家,学诗词书画以便结交同辈英才外,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子连字也不识得多少,更别说能分辨出欺瞒假报了。
及至最后一人结束了侃侃而谈的时候,只见那上座的素衣少女对身边的妇人吩咐了一句,便有侍奉在侧的侍女送上茶来,几人不禁暗暗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都在等着看似懵懂的未来庄主夫人给见面礼了,却冷不丁上面柔柔地传来一句,“不知几位在万梅山庄被供养了多久了?”还未等人回答,便紧接着就是更加轻柔的询问,“难不成是时日久了,耐不住秋风,连帐都算不清楚了?”
“吃食除庄内自制外,共是十一样,一样三四碟不等,却不知道宋先生是怎么算出六十余份的总价?宋先生年纪大了些,算不清也就罢了,岳管事怎么也是这般?想必是劳累久了,才会出了这等缺漏吧。”
轻言慢语地一路说下来,翩跹竟是悉数点出账务错乱之处,无一不中,连做假账的手法也有意无意中透出了几分,惊得管事们只觉上面坐的不是个没有嬷嬷训导过的娇娇小姐,而是个浸淫商场多年欺上瞒下的油滑掌柜。他们却不知道翩跹也曾一手掌握过繁复的钱物往来,在百花楼的日子里又与陶芊芊交游,古今两次经验加起来无非就是那几分手段,又如何瞒得过她去。
初次理事,翩跹倒也没有准备太难为人的意思,不过是言笑晏晏地设了个套儿,可怜管事们除了一人知道叩首表示自己为小姐效力不辞辛苦外,剩下的却是都顺着翩跹的话头儿表示自己如何辛苦,直接被夺了差事发配去赋闲,令其手下顺位顶上。
待到事情安排停当,翩跹方才笑吟吟地看向蓉娘,“如此,蓉娘对翩跹可能放心了?”欣慰地点了点头,蓉娘亦是微微笑道,“想不到小姐在外面八面玲珑,在内务上也是举一反三。既是如此,我也不多留小姐在此了,只等小姐晚上大展身手便是。”
终于摆脱了蓉娘的谆谆教诲,翩跹伸了个懒腰,纵起轻功飞往梅林。梅林虽以梅为名,所纳却并非寒梅一种,夏有夏腊梅争相吐艳,秋日也并非没有枫染微霜。眼下刚刚入秋不久,青翠的枝叶却已被逐渐侵蚀,就连林中静静伫立着的唯一一抹雪白也被如血夕阳染上了金红霞辉。
衣袂破空之声传来,西门吹雪并不回头,负手淡淡道,“既是事毕,你可有话说?”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依旧在背上被巧妙而实用的绳结守护着,显然剑的主人只是一直站在这里,并不曾拔剑出鞘过。
迎面被来了这么一句,翩跹有些怔忡,立时想起了昨日中午那一番旖旎,顿时羞得脸颊绯红,仍旧故作镇定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通了,只不过一些女儿家的秘密,想必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非是要你事事不可隐瞒。”连女儿家的私事都被翩跹拿出来当挡箭牌了,西门吹雪自然不好再多问,遂只开口道,“祭祀之事蓉娘已同我说过,今夜你径直去便是,若有庄内事务不解之处,蓉娘与段叔皆可询问,不必拘泥。”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交权了,翩跹咬了唇,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不觉得这些事情会分去我的精力?”昨日思前想后,翩跹不再排斥自己原本的身份,第一反应当然不会是幽怨人剑之别,而是考虑到紫禁之事将近,把心思分出去考虑内务,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转过身来,西门吹雪唇角带着三分笑意,“难道你会?”苍白如玉的手指握住剑柄,锵然一声,雪亮的剑光骤然闪耀在碧空下。足尖点地,翩跹应声跃起,精致的绣鞋踩在剑尖,粲然一笑,“定不负君所赐。”一朵剑花挽起,剑气激荡处,地上已然只余一袭素衣,一双绣鞋。
剑主杀戮,方才从琐事中脱出,翩跹原本就有郁气,此刻放松身心融入寒兵之中,只觉神清气爽,引动剑身嗡鸣如沧海龙吟。心意相通之间雪亮的长剑随着凌然的一袭白衣穿梭于枝叶之间,簌簌然如秋风扫叶,寒意森森,飘飘然如孤月横江,清冷亘远。剑光忽而迅如惊虹闪电,忽而凝如苍岩墨松,剑气挥洒之间动静相宜,偏生疾时招招式式依旧分明,缓时仍旧无人得窥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