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哪里不对的翩跹抱着怀里软软的被子翻滚了一圈,恰好看到飘渺的白色人影在带上门之前又往这里淡淡地瞥了一眼,刚要闭上眼睛装死,就听到轻飘飘的一句传来,“今日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日再随我练剑。”
从家法处置四个字里挣脱出来,思维终于开始回笼的少女坐起身来正要揉揉额角,忽然眼前又闪过了你我一体四字大杀器,刚刚接上的弦再次崩断,直挺挺地一头栽回了榻间。
一定是错觉吧,刚才一定是因为太过心虚幻听了吧,还有脸颊上忽然很烫什么的,一定是午后阳光太晒了导致的吧,翩跹闭上眼睛默默自我催眠。那些奇怪的词句才不可能是某个除了剑道什么都不知道,连人情世故都懒得去管的男人说的呢,虽然他好像也不是不会说花言巧语的样子……
骗谁啊,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他发现你被人带走的时候,你没有很开心吗?他挡在你面前说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情的时候,你没有觉得心底有暖意流过吗?他一点点离你越来越近的时候,帷幔重重兼之男人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哪里来的阳光能晒红双颊?甚至听到家法处置的时候,那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字,也让眼角不由得酸涩了起来。
原来,已经不仅仅是依赖了吗?原来,已经不仅仅是习惯了吗?下意识地蜷起身子,翩跹淡淡苦笑,是什么时候不再把那个孤傲如梅的男子仅仅当作主人的呢,是被独孤一鹤那一剑的寒光刺痛不由自主地挣脱了控制的时候,让自己也失去了控制,还是在集市上青色的剑穗细细密密地拴住玉蝴蝶的时候,也拴住了颠沛流离的异世之蝶?抑或是在精致的画舫上,没有来由的因为那群根本没有被理会的脂粉别扭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某些心思了吧。
只不过,低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翩跹眼中复杂的神色,哪怕是下意识,也会告诉自己,那是不应该有的心思呢,否则又怎么会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会动绮思的呢,还是对那么一个不染凡尘,冰冷寂寞的男人。
午夜梦回,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亲手杀了仇人之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或许有一天,那个曾经最了解自己的男人会找上门来,也不过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而已。毕竟,当一个人已经通过深度催眠挖掘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思绪的时候,只要还是人,就只会把这个人当做家人而不是情人了。
所以,这才是潜意识中一定要瞒住西门吹雪自己另外一面的原因吗?纤细的手指陷入松软的被褥中紧紧拧成一个结,青色的筋络从玉版纸一般的肌肤上浮现出来,好似干枯的墨汁泼上,映着被帷幔重重遮挡的些许微光下翩跹青白莫辨的面色,幽昧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或许是失去得太早太多的缘故,翩跹对于已经拥有的总是分外珍惜,对于还没有得到的却时常心存疑虑,能在一切落幕之前似是而非地对某人许下承诺未必不是觉得难得能有一个相处多年彼此都觉得可以接受而且还一直是对方主动不愿意就此彻底失去的人,而西门吹雪显然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男人。
他不是不会笑,也不是不会调情,只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罢了。他可以有妻子,也可以有孩子,有朋友,只是陆小凤请他帮忙的时候,他也不过是觉得追杀陆小凤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为了叶孤城,儿女私情又何尝不是可以放弃的东西,有哪一个丈夫会不介意给自己的妻子添上红杏出墙的污名?就连看似处处让他让步的自己,凭借的恐怕也不过是剑灵的身份罢了。
没有人的时候,翩跹总是会想,那冰冷的目光下流淌着的柔和,到底投向的是自己还是那把自己曾经寄身着的乌鞘长剑,那一句句让她不由自主陷下去的深情话语,是对着虚无缥缈的剑道还是承载着更进一步的道路的自己。情感上,她可以飞蛾扑火般沉溺于美好的梦境,但是理智上,有哪一个女孩儿会觉得那样的男人会耽于儿女私情?
更何况,如果西门吹雪真的是一个为了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吧——可以放弃一生追求的男人,翩跹歪头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只觉得浑身发冷。不再那么超脱尘世繁华,把全部心神奉献给剑道的西门吹雪,也就不是当初让翩跹觉得契合,为之心动的男人了。
所以,就这样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翩跹小小伸了个懒腰,拢过被子重新安稳躺好。就算男人现在天天逼着自己回到剑里又怎么样呢,当初要不是心神沉浸在男人的剑意之中,未必会有现在的这份契合,而男人的每一次挥剑又何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心意交融?庄生梦蝶,是邪非邪?
不管他在乎的是剑抑或是人,本质上都是我不是吗?想通了这一处关节,第二处屏障便顺其自然地薄弱了下去。一个自我到甚至有些任性妄为的男人,会在乎翩跹其实不是那么的纯白无瑕吗?显然不会。剑者,凶器也,在西门吹雪看来,最美的绝不是娇弱无依,入手即化的雪花,而是绽放在剑光下艳丽的血花。是非曲直,存乎一心,若是翩跹没有杀伐决断任凭一心的性子,才会让他觉得不适。
破开了缠绕心头许久的迷障,翩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顺着剑身缓缓滑动的丝帕忽然一滞,又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翩跹的破障比我想象的难写
☆、未来夫人
和以往不同,翩跹这一年过得分外充实。从花香袭人的小楼到奢靡勾魂的挽风阁,再到守备森严的王府,一个个她听说或没有听说过的人物轮番登场,也让她真正接触到了所谓的剧情。
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花家七童,失败的双面间谍金九龄,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谋面的偎寒公子,长袖善舞令人捉摸不透的萧忆,妖娆如罂粟般迷人的九公子,年少有为的未来佥都御史杜承晏,同时被前两者看重却是资深兄控的冰山少女姬飘摇,自然还少不了和传说中一样有趣的陆小凤。
千丝万缕的情感利益将这些人牵扯到了一起,编织成细细密密的命运大网,把江湖和朝堂笼罩其中,又通过陆小凤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存在展现在世人面前。所以当蓉娘再次笑吟吟地拉翩跹去试中秋的祭服时,翩跹几乎没有想起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义务,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今年那只小凤凰不是还没来偷酒吗?”
陆小凤当然没有来偷酒,此刻他还在遥远的秣陵。西门吹雪当然不会专门写一封信来提醒陆小凤他已经和叶孤城约定,将决战的日期延后一个月,地点也改在紫禁之巅,因为像陆小凤这样行踪不定的浪子本身就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找到的。此刻的陆小凤如果消息灵通点儿,怕是刚刚得到了消息,往京城赶路呢。
江南燕北,本来就有千里之遥,走陆路的话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即使取道水路少说也要十数日,之前辛辛苦苦赶到秣陵的各路人士少不得重新上路。而万梅山庄地处燕北,到京城不过数日路程,算上提前抵达的日子也不必急于一时。何况对万梅山庄来说,今年顶顶尖的大事并不只有一桩。
清爽的晨风拂过院落,一夜淅淅沥沥的细雨洗尽了盛夏的最后一丝燥热,恼人的鸣蝉也偃旗息鼓。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去,一排人字形的黑点掠过碧空,毫无留恋地往南方飞去,再也没有回头。
一大早被蓉娘叫过来,翩跹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刚刚想通了自己的心思,失眠了一夜就等着第二天再次看到那一抹白衣,偏偏没等出门就被人拉了去,还是奉命而来,只好乖乖被牵着走。
试新衣并没有花费多久时间,绣娘的手艺自然是好的,翩跹又有所牵念,心思全然不放在这里。纵然这一年她的身量委实长得快了些,也没带来什么困难,女子原本就比男子发育得早些,蓉娘也不是没有看着小姑娘长成如花似玉的娇俏少女,自是早早地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提前备下了。
起初指挥着侍女一身身给翩跹更衣的时候,蓉娘偶尔还会有些恍惚,后来回过神来,亲自上阵,不一会儿工夫,就挑出了今夜的祭服和今年该留该弃的衣裳,尽数扔给带来的年轻绣娘收拾,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终于换回了常服的翩跹正要躲在绣娘身后一起溜出去,冷不丁一条缎带轻柔地搭在了肩上,轻而不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祭服也试好了,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情去。”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回头,翩跹轻轻叹了一声。
“哦?却不知道姑娘觉得什么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江南女子温婉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责备。
“蓉娘何出此言?难道现在还有比准备和白云城主一战更重要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