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冬季。江南不比燕北,即便是到了岁末,路人也不过多增一件茧袍,有钱的人家拢一件裘衣也就是了。翩跹出门时虽然没带多少衣物,然而有萧忆在,上好的狐裘和兔裘早早地就送来了,随之送来的还有两张地契和卖身契若干,只不过翩跹更喜欢花满楼这里的安然祥和,更不愿被萧忆在身边插下钉子,也就一直把契书压在了箱底。
冬至将近,一辆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悄悄地从各方城门驶进了城中,挽风阁的帖子流水一般地送到万梅山庄的各处店铺,然后再由店铺的掌柜派人送往宾客的别院,整个过程隐蔽秩序井然,即便是拿到请帖的人,若非别人当场道出,也不会知道其他客人的消息。
听雪宴,原本就是私下里流传的故事。
今年冬天比起往常似是格外暖些,直到冬至也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倒是院中的红梅早早地抽出了花苞,听花满楼的意思,没多久就要绽放了。天还没有黑,早有青衣小婢提着宫灯,带着或青或粉的小轿,盈盈地上门相请,随之奉上的还有一束精致的桃花笺,和三个打造精巧的面具,待三人坐上轿子,轿夫迈开步子稳步前进时,敛眉垂目的小婢紧紧跟随在一边,轻言细语道出了两样东西的缘故。
“来这里的客人多是慕偎寒公子之名,很多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萧主子有言在先,若是不愿露出真面目,可以带上面具,但是只限宾客一人,虽然每个人可以带五个随从,但是随从是只能侍立一边,也没有面具的,所以很多客人会选择只带贴身仆役前往。”
“既然不能露出真面目,那么那些人靠什么去赢取那位偎寒公子的青眼啊?”从棋谱间抬起头,墨七终于想起了今天出发的目的,挑起帘子好奇地问道。
青衣小婢抿嘴一笑,语声轻柔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甜甜道,“公子莫急,婢子正要说呢。那一束花笺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偎寒公子一年只奏一曲,若有人能即刻以乐器唱和,或即兴做出诗画,便可附上花笺,遣人送与公子,若是不善此道,欲以其他方法打动公子,同样可以附上花笺,这花笺看似与当年薛娘子所做无二,然而每一行客人的花笺都各不相同,若是有人中了头彩,公子自然会派人相请。”
抽出一张花笺,翩跹若有所思,萧忆此举无疑断了别人夺帖前往的可能,如果不是请来的客人,即便有了请帖,也无法贸然前往,即便设计混入,也会因为没有代表身份的花笺而不能得逞,若是有人可以完全绕过以上两步,那么自然也就无需请帖了,何况宾客之间互相见不得面,又无法知道哪封递出的花笺源自谁手,也避免了宾客间的争斗,手段的确高妙,只是不知道那位犹抱琵琶的偎寒公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值得萧忆如此大费周章。
挽风阁离小楼并不远,翩跹在心中最后揣度了一下如果见到南王或者南王世子应该如何应对,便推上了面具,带着落在身后三步的墨七,施施然走进了挽风阁最为神秘的一座楼阁。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纠结宫九妖孽要不要和南王世子二呆见面的某
☆、琴歌
给方一进门,便有一名罗衣少女递上满篮鲜花,示意翩跹三人随意抽出一枝。跟随在一边的小婢低声解释道,“来此处的都是贵客,为免在座次上产生纠纷,还请客人随意抽出一支,婢子自会带各位去对应的厢房。”
竹篮当中群芳争艳,挤挤挨挨,不分春秋,尽数绽开。花满楼取出一枝桃花放在鼻下轻嗅,正是刚刚绽开不到三日的桃花,皱眉道,“以热力强行催发,美则美矣,却是违背节令之举,终究会伤及花木根本,萧夫人此举委实失当了。”
“可是有谁知道这枝桃花在想什么呢,或许她只是觉得只要可以有机会尽情地展现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美丽,即便是短短一瞬,和一直默默地沉寂下去相比,也算是不虚此生。”一反路上的恭谨,青衣婢女仰起头,眸中闪动着的亮色一时竟比漫天星辰还要耀眼。
“人非草木,姑娘言重了。”温和地笑了笑,花满楼反手把桃花放回了竹篮中。
跟着婢女走过红烛高悬蜿蜒曲折的回廊,翩跹默默记下沿途转过的岔路,眼前忽然一亮,糊上山水人物画的木门缓缓滑到一边,精致的厢房正前方垂落着数重帘幔,轻纱和珠帘此刻悉数放下,隐隐约约望去,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厅的顶部,数十座厢房沿着螺旋式的建筑构造依次排列,直到第二层仅仅剩一间,通往正中央兀起的平台,想必就是偎寒公子现下所在。
厢房之间并无直接路径相通,而独具匠心的布局又使得宾客出入最多也只能记住自己进出时的路径,每次来时若是鲜花对应的厢房还会变化,就更加难以分辨,既要挑动攀比之心从中牟利,又不愿做激起宾客之间矛盾冲突的诱发点,同时最大程度营造了神秘气氛和光影效果。无论出自何人之手,这一番布置真正称得上别出心裁,巧夺天工。
带路的侍婢奉上瓜果点心后,便静静地跪坐在一边。翩跹打掉墨七毛毛躁躁就要去拿的手,拈起果盘中卧着的木质小叉,手腕轻动间叉起一块用柠檬盖住保鲜的瓜片,笑盈盈地转头看向青衣婢女,“瓜果弄出这吃法倒是新鲜,既不失其原味,又不会污了手,只不知道这位姐姐可否告知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想出这般巧妙的器具?”
那婢女先前应答花满楼时自有一股不俗气韵,此时却收敛了浑身的锐气,敛息垂目跪坐在墙角,除了“婢子不知”四字之外,无论翩跹怎生询问,都不作其他言语,直到酉时方才起身轻声提醒一句,“时至宵禁,各位宾客都已经落座,公子很快便会现身,还请诸位莫要喧哗哄闹,免得失了身份。”
翩跹凭栏望去,各间的帘幔早已陆陆续续挽起,昭示着厢房里的主人都已落座,静候佳人。再一转头,青衣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木门之后。低低一笑,翩跹提起裙角款款坐下,和满场宾客一起,静候那位至今琵琶犹抱的偎寒公子现身。
高台之上,忽然一枚红叶飘落,半空中打着旋儿翩翩起舞,及至红叶落下,早已摆在案上的飞瀑连珠忽然“铮”地一声,红叶随之被波动琴弦弹起,落下时又拨动了另一根弦,红叶款款跳动之间,琴声悠然,循环往复,正是小雅中的《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本为周礼宴宾之曲,曲调并不复杂,然而此刻以红叶奏出,却又是一番先声夺人。
悠扬的琴声中,高台缓缓下降,圆台四周露出环形的水面,间或有游鱼跃起,灵动可爱,白影闪动间,琴音戛然而止,跪坐在琴前的白衣人扬起精致的手腕,缓缓摘下了斗笠,面纱一寸寸滑落,终于露出了他的面容。霎时间,楼内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厢房间只剩下夜明珠幽幽地发出清冷的光,唯独高台之上四面的水中十二朵莲花绽开,莲心拳头大的明珠照亮了整个高台。
光影绰约之间,看不清高台之上那人面上的神色,只见得到他面如冠玉,云髻高挽,狭长的眸子笼着薄暮里最轻渺的那一缕烟云,薄唇轻抿,正是初春还未化尽的冰水透着的清寒。修剪得宜的指甲圆润如贝,虽然之前露了一手精妙的武功,然而他的手并不像一般习武之人一样骨节粗大,莹润如玉的双手只是静静地搁在琴弦上,便已可入画。
左手按弦,右手如莲花绽开般轻灵拨动,飘逸洒脱的曲调倾泻而出,渺远的琴歌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子何求?’,‘数椽茅屋,绿树青山,时出时还;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云中之峦。’云中一句方才曼声道出,万籁俱寂的厅堂间忽而有一处传来重物坠裂声。
嘴角带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偎寒公子手中不停,琴声愈加清越,丝滑醇厚的嗓音款款吟唱,‘草木逢春,生意不然不可遏;代之为薪,生长莫达’,行至句末,琴声和吟唱声如斧斤层层叠加在一处,诘问之意跃然耳边,引人随之自省,本就不甚响亮的坠裂声也就很快如晴空之云絮,转瞬间便随风而去了。
问句故而尖锐,答句依旧悠然,‘木能生火,火能熟物,火与木,天下古今谁没?况山木之为性也当生当枯;伐之而后更夭乔,取之而后枝叶愈茂’,右手化轮拂为叠涓,琴音劲脆而不失厚重,枯荣之间意蕴深远。
水声潺潺,渔夫诘以嗜欲者心必恒辱,公子虽自问自答,然则吟至朱买臣之事时,拨弦愈急,一反前番答句之轻缓,隐隐有不赞同之意,却又不知听者几人欢喜几人忧心。
泼刺混着三弹渐次,和着切分的节奏,愈加急促,‘子在江兮我在山’渔樵二人的心思相左渐渐挑明,公卿之论与溪山之趣本非一处,渔夫固然举世独清,樵者却以名利构解,问答交错之间,初似清风拂杨柳,后若穿花蝴蝶游,音至最高点,陡然一送,听者仿佛心弦被紧紧攫住,骤然一松之下,不由微微出了一层汗,犹如和人剧烈打斗了一场,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