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已非是在幽梦楼卖·身的倌人了,不得已重操旧业,实在是医药费用难以支付。而从小伴其长大、教导他的人,却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鸿羽哭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忽地被晏迟握住了手腕,从地上扶起。
“带我去看看。”晏迟道。
鸿羽记得当年晏迟离开时的模样,那个姓曹的大人年过五十,早已是老朽枯木,即便曹大人尚存于世,也应该是在京华居住,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鸿羽茫然地偏过头,看到晏迟身后站立的玄衣女人,身量高挑,腰身瘦削,姿容甚美,眉宇之间泛着一股艳而不俗的味道。
有那么一刹,他的心似被什么东西忽地扎了一下,涌出密密麻麻的痛与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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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璇的确是第一次到达这种地方,在她的经历当中,去过鲜血涂地的战场、淌过泥泞破败的难民棚,也走过茫茫草原与雪山,但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
云州城的庙会不远处,一个毗邻还珠楼的小小暗巷之中,每个门都半掩着,里面时而传来交欢的声音,时而传来争吵和嬉笑怒骂,更多肉体碰撞声隐隐作响,有一种令人呕吐的肮脏感。
手畔的晏迟倒是面不改色,仿佛曾经就见识过这种地方。在鸿羽的引领之下,几人一路走过来,越来越深入到冰冷无光的地方。
在半阖的门扉之中,有赤·身·裸·体的暗娼坐在长条板凳上,在有人或马车经过时,争相向其展示身躯,口中的污糟之言不堪入耳。
而另一边的还珠楼,乃至远在京华的幽梦楼,这些销金窟、风月场,却是规矩大过天,每个倌人都十分有体面的。
“晏哥哥,”鸿羽停在了一个破败小屋面前,又看了殷璇一眼,忍不住问道,“你的妻主真的让你……让你为爹爹花这么多钱吗?”
晏迟点了点头,安慰他道:“不要害怕,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殷璇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她对这句“天底下最好的人”不置可否,心里却十分满意,很像是被一只顺着毛抚摸过的猫。
鸿羽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便伸出手推开了小屋的屋门。
里面传来一阵类似于腐败的味道,但外表看上去却又很正常。殷璇陪着人进入其中,随后见到了那位曾经教导晏迟的秦爹爹。
形容槁木,苟延残喘。
晏迟实在想不到,能第一繁华地立足脚跟这么多年的鸨爹能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万般心绪,都复杂地翻涌而起,轻轻地唤了一声,见他忽地抬起眼、似有回应,便转过头看向殷璇,道:“妻主,我单独与他聊一聊。”
殷璇点了点头,退出几步,等在门外,想着让宣冶去购置药品,请城中最好的医师时,倒是让她把卿卿身边的那个小郎一同拉走了。
此刻风高夜黑,远处庙会的火光仍繁,高挂的灯笼明亮无比,而四下却空旷冰冷,宛若两个人间。
晏迟那些宛若尘泥的过去,那些残酷无光的境遇,在某种程度上却算得上是磋磨铸就了他,才让这个人通透开明、温柔良善。
门扉响动,殷璇沉思之时,没有注意到这轻微的声响,直到脚步声走到面前,才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是那个叫鸿羽的小郎,少年仍穿着那件做倚栏卖笑勾当的衣服,软而俏的眉目望过来,眼中似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我叫鸿羽。”他局促地道,“您是晏哥哥的妻主,或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肯救助鸿羽跟爹爹,但我不能……不能知恩不报……”
殷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腹慢慢摩·挲着玉质指环的内侧刻字,目光如冰。
鸿羽不敢看她,只是抬起手,将薄衫的边缘勾开,然后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去碰她的衣扣,可是动作僵硬笨拙,怎么也解不开。
“我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给您。”他低着头,声音在轻微的发抖。“但是我……您能不能……”
他似乎想说出另外的请求,却羞于启齿。这是秦楼楚馆常见的戏码,越是楚楚可怜,就越容易牵动女人们的心。
殷璇虽然没有去过什么秦楼楚馆,但她慧眼如炬,一向很会分辨真假,知道什么是真心实意,什么是另有所图。
大抵不过是这两种,一种是请她给一笔钱,让鸿羽能够脱离苦海,安身立命,做别的营生,另一种,就是想要贴给自己为侍,也好过流离失所,居于此间。
不过即便有金银救助,但他这位爹爹的病,没有一些重金是养不好的。第二种目的倒是更好一些,可以免其漂泊之苦。
鸿羽是在幽梦楼出来的人,资质的确是非常好的,他离开京华之后,以爹爹和自己的体己钱度日,期间还不算难熬,如今秦爹爹重病,万事皆休,才是真的下定决心重操旧业。
他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心里忐忑不安,却咬着牙继续下去,轻轻地将衣襟暗扣扯开一个,软声道:“我资质粗陋,想来是比不上您家中的郎君,也比不上晏哥哥……”
他话语至半,还未继续进行下去,就被殷璇按住了手,目光幽幽地道:“知道资质粗陋,还过来,恶心我?”
鸿羽动作僵硬,没有想到曾经无往而不利的办法并不奏效。与此同时,带着医师和药材的宣冶与阿青推开破败院门,站在那儿愣住了。
这场面的确有点别样的尴尬。
殷璇倒是不觉得让对方半·裸着身体在地上哭有什么问题,侧过身让阿青带着医师进入其中,转头撞上了宣冶震惊询问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倒是宣冶一点点蹭过来,目送着阿青进了房门,附到陛下身边,试探道:“您这是……满园春色管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转过头,面色阴晴不定地瞥了她一眼,宣冶立刻噤声,打量了一下退到角落的鸿羽,忽地明悟了什么。
陛下该不会是在这种地方、被这种人勾·引了吧?
皎月如华,慢慢地渗透小窗。室内的医师重开了方子,施了银针,随后便向晏迟告辞,晏迟按照民间的礼节还礼,正要请医师出门,便被阿青扯住了衣角。
“哥哥,”阿青犹豫了一下,然后附到晏迟的耳畔,轻声道,“刚才在院子里,我看到……”
他声音很轻,确保病榻之上的秦爹爹不会听到。
晏迟面色平静地听完这句话,握着药方的手指略微收紧一些,旋即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药炉之上,传来煎药的苦涩气味。冷月一点点地漫过窗棂,洒在枯旧的墙壁边缘。
晏迟伸手捂住心口,忽地能感受到徐泽口中所说,心冷如冰,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了。
此时虽春日,却比无情的凛冬,还要更冷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宣冶: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
原句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改了一个字。
第41章 春心萌动
阿青其实也是在秦爹爹手底下养成的, 但他年纪轻,更多时候是跟在晏迟身边,故而对秦崎的教导记得不深。
晏迟坐在床榻旁边, 低声又问了一句:“爹爹, 这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不适合你养病。”
秦崎发丝散乱,半张脸沉进被子里, 原本白皙的脸庞都泛着青灰色, 他之前服了药, 随后清醒一些, 认出晏迟之后, 很久没怎么说话。
“我心里还是惦记您的。”晏迟语气温和,“在幽梦楼里中途丧命的人, 连名字都数不清楚,我能有今日,也是您手下留情。”
秦崎沉沉地望着他,过了片刻, 才嘶哑道:“天底下的倌人与鸨爹,都是无情无义的。”
晏迟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而是道:“爹爹不是。”
他犹记得那张捂住双眼的手, 附在耳畔教导的气息。在幽梦楼那种地方,能够得到一丝一缕的温柔,都已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怜悯关爱了。
秦崎仍是注视着他, 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唤道:“晏迟。”
“嗯?”
“有些事,我慢慢地讲给你听……”
夜色渐深,冷月辉光泼洒而过,灯烛稍弱。正当此刻,一直紧闭的房门随之打开,晏迟从内中步出,一直走到殷璇的身边。
“怎么样。”殷璇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可还好?”
她关心得并非是这一位晏迟的故人,而是对方的心情而已。倘若此人病症无医,无所诊治,那么她的夫郎必然也会因此心情不愉,眉头锁愁。
但如今看来,晏迟的神情尚且平静,向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商议安置的事宜,一边向前走去。还未等到两人离开,晏迟忽地被人扯住了衣袖,对上一双含泪的眼。
鸿羽语带哭腔,期期艾艾地道:“哥哥……”
还未等这两字出口,其余的话语便嵌在喉咙间堵得死死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被清脆的耳光声全部打断了。
不止是鸿羽,连阿青和宣冶都实打实得愣住了,只有殷璇神情如常,甚至还有些微妙的笑意。
晏迟打了他一巴掌,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声音却依旧宽和,甚至从中窥测不出发怒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