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是一间竹舍, 是他们此行私访的终点,也是隐居申州城那位老先生的故居之地。
殷璇已经在竹舍里交谈了一阵, 宣冶守在亭外, 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了什么。
但晏迟心中明白, 殷璇是为了他。
他自己的出身, 着实无法立明宗祠、昭告天下。需要殷璇为之筹谋规划, 为他、也为他腹中的孩子计之深远。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竹舍周围的草木嫩叶之上。亭间煎的茶是恩施玉露, 茶汤翠亮芬芳,香气扑鼻,随着微风细雨慢慢散开,萦绕在衣袖怀抱之间。
垂落的发丝停在衣衫之间, 与淡青的竹叶绣图相辉映。晏迟伸手捧起茶盏,缓慢地饮了一口,思绪慢慢地飘远一些。
人间四月,再过不久便是四年一度的大选之日, 他离宫一月,不知宫闱之中变幻几何,也不知道相识的那几位郎君是否安然无恙、平静度日?深宫埋骨, 宫墙之内的时局与前朝相差无几,往往变幻莫测,常逢动荡。
晏迟想得出神,慢慢地喝茶时,身前忽地站立了一人,俯身探手,覆上他的手腕。
晏迟怔了一下,见到殷璇那双注视过来的桃花墨眸,下意识问道:“已经谈妥了?”
殷璇点了点头,将晏迟手中的那半盏温茶接到手中,就着残茶喝了一口,坐在了他对面。
晏迟阻拦不及,只好在她放下杯盏后再重新倾倒斟满,问:“老先生可有说什么?”
“嗯……”殷璇沉吟了一下,道,“说你一定很是美貌,且不仅美貌,应另有过人之处。”
晏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话,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这样讲?”
殷璇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了对方片刻,才缓缓道:“因为……她没见过我这样。”
此人与殷璇是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情分,虽是长辈,但在天下之主面前,也并不依仗资历。
不等晏迟想清楚,殷璇就继续说道:“我这样,昏君行径。”
晏迟怔了一下,立即反驳道:“你怎么会是昏君,你……”
还未等这句话说完,形状优美的薄唇上就被赋予清淡一吻,还带着柔柔的茶香,低低的声音随着缱绻气息蔓延而开,浸入晏迟的耳畔心间。
“自然不是,是明帝贤后。我要万古留香的史书之上,都镌刻你我的名讳,刻满恩爱两不疑的逸闻。”
让史官的笔墨为之停顿、篆碑的骨刀为之动容,让历久不衰、不可消磨的青史作为相聘的礼单,记录这普天之下第一等、再无他人可比拟的情深与心动,为卿卿。
茶香缠绵相四处散开,点缀在这轻盈浅淡的低首一吻之中。
晏迟从没有想过会有如此直白的真心相剖,他望着对方乌黑如墨的双眼,一时觉得喉头梗塞,无可发声。
交指重叠,他修长柔软的手指被殷璇握在掌中。四周是纷纷的细雨,在相谈之中变得声势更响一些,远处青山绵延、雾色笼罩,远处山尖上还覆盖这一点薄雪,一旁的穹宇却又乌云四散,投射出熹微温暖的日光。
过了片刻,晏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低而温柔。
“光阴百年,步步漫长,与妻主一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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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八年四月初六,京华。
在处理完所有事务后,晏迟的名字被那位隐居的老先生重册于宗族之上,但此事并未公布,连同微服私访一起稍稍压了下来,并没有更多的人知悉。
天气彻底和暖下来,晏迟回到宫中的时候,大选已濒临最后一项,只卡在殿试那一节,等殷璇有了空闲,再最终册封处置。
时隔一月左右,重新回到宜华榭之中。此间陈设如故,处处都是原本的旧形制,但打理得干净整洁,算得上是用过心了。
只是殷璇刚刚回京,手头的事务恐怕要堆叠如山,应该一时顾不上殿选那一边。
天气温和晴朗,宜华榭撤换了窗纱,改成棱格式的隔窗。外头的竹帘也换了新的,用双金线编成一股,在帘子四周码了一圈。竹帘从天水碧的珠子换成青翠色的,通亮鲜明,格外活泼些。
晏迟耽搁了一月的刺绣手工,又要重头开始。他原本就不大熟悉这些东西,跟殷璇出去散心之后,更是再也没碰过,如今重新捡起来,生涩得很。
屋里换了新香,柔和清浅,淡至无味,只有细细嗅闻时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气息。晏迟的衣服也是重新熏过了的,祛除了上面稍显苦涩的安胎药的味道。
他坐在榻上学绣面儿,东吾跟司徒衾坐在下方的小桌旁。司徒衾因解开了误会,神情看着倒是松快了很多,只是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只在教导他人时显出温和细心的一面。
东吾想了晏迟一个月,终于等到晏哥哥回来,还没吃上两块糕点,就被屋里的焦尾琴吸引,想要学这些中原的乐器。
但晏迟的琴技实在一般,便将住得不远的司徒衾请了过来。他出身虽低,但才貌品行没有一项不如人,便接过了教导东吾良卿学琴的职责。
绣面上的图样是青山小雨,中间加了淡色朦胧的小亭,只是绣得并不怎样,晏迟一边不满意,正拆了重做时,底下传来一声宛若锯子割树般的噪音。
他动作一顿,险些扎到指尖,抬眼望去时,见到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司徒衾露出难以形容的神色,而东吾也愣在那儿,又试着拨弄了一下。
脆鸣鸣的一声弦动,琴倒是并无问题。
琴没有问题,那就是弹琴的人能力超出了琴的承受范围。晏迟好笑地看向东吾,见到大羌的草原小王子涨红了脸,道:“它……它欺负我。”
司徒衾叹了口气,伸出手又覆盖上琴弦,指尖一拨,从丝弦中流淌出清脆悠远的流畅仙音,如同珠玉落盘、小雨叮咚,颇为怡情悦耳。
东吾看得愣住,然后站起身从琴架边离开,靠近晏迟这边,坐到了榻上小案的对面,道:“我不学了,这也太难了,我要跟哥哥学刺绣。”
晏迟这回笑不出来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轻咳一声:“跟着我?还是算了,兰君千岁与贤卿千岁这一项都比我要强,你不如……”
“我才不去呢。”东吾闹脾气地说了一句,皱着眉道,“他俩天天在宫里吵架,不是这个摔了那个的花瓶,就是那个打了另一个的瓷碗。自从主理协理后,一个脾气差得很,一个总随着自己性子来,就没消停过,还不如徐哥哥那里安静。”
徐泽那边确实很安静,只是他修身养性,不见得喜欢东吾过去寻他吧?晏迟这么想来,就知道这一阵子给他憋坏了,又问道:“那大选的事情,是怎么决定的?”
“一边吵一边决定。”东吾拿起案上的糕点,在芝麻酥上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什么这个官的嫡子、那个大人的外甥,哪一个祖上清流有盛名,我是个羌族人,一概不懂这些,可他们还要跟我说。我又不喜欢认识那么多人。”
他边说边埋怨,嘴里却没闲着,把芝麻酥咬下去一半,甜得眼睛都亮了。
东吾学会了中原的服饰与簪发方式,但习惯还没改过来,头发仍是外族的样式。褐色微卷的长发从中间撩起来,打一个彩色的绳结绑在一起,两边编得整整齐齐。那双浅而剔透,几如琉璃的眼眸更是可以从头望见底,一如初见。
晏迟嗯了一声,对那些新的侍子并不上心,但还是表情温柔地听着东吾念叨。
“那些人我见过了,长得都不如晏哥哥,有的还不如我。”他吃完一块芝麻酥之后,伸手去拿第二个的时候,忽地被晏迟敲了一下手,便知道又要说他吃东西时不能说话,颇感委屈地缩了回来。“但是倒都很能说,看着话不少。”
晏迟点了点头,抬眼看了司徒衾一眼,见他坐在琴架前看谱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他转过头,又问了一句:“你跟你徐哥哥说这些了么?”
“说了。”东吾老老实实地趴在桌案边看刺绣,“徐哥说有几个家世不错,有几个相貌尚可,还有几个只见一面,就知道很是肤浅。”
晏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就知道徐泽那个人嘴上是不饶人的,他自从周贵君离世后,颇为放纵本心,有些时候并不刻意伪装温柔,病情似乎也稍有好转。
“你说了半天,一个名字也没说出来。”
东吾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还真的一个人名都没想起来,便推脱道:“这些事情又与我、与晏哥哥无关,我费心记这些,还不如给哥哥多找些绣图式样、书画本子。选什么侍子,就让他俩自己吵去。”
晏迟听他说完,正想称是,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响动,一直过了二门那边。等到推门掀帘,进了内室时,隔着一架半透的屏风,才看出是在太极宫伺候的点禅。
点禅与晏迟是相识的,他领人过来,在屏外俯身一礼,传达道:“请良卿千岁、晏郎主、司徒郎主玉体安康。万青殿正殿选,陛下请良卿千岁与晏郎主过去。”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不仅是晏迟怔住,东吾也没反应过来,连忙问道:“兰君与贤卿不在那儿吗?”
“回禀千岁,两位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