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烟指尖发麻,心跳得又快又急,她未曾想,会在今日里见着他。
这攫取了凉烟所有目光的男子,便是日后的霁王——宴星渊。
上一世凉烟初见他,还未有这般早,是到了十三岁时才得见。那时爹爹带人出征,在点将台接受帝王的检阅宣誓,其中最为耀眼灼目的,便是刚被提封为左前锋的宴星渊。
方正队列里,百位军官穿着同样的银白甲胄,独他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夭矫绝艳。
只一眼,凉烟便就此心甘情愿将他镌刻进血肉里。
没曾想这一世,会因急见父亲,将初见他的时间提前一年。
凉烟慌忙低下头,暗自思忖,宴星渊如今十六,已在营地训练多年,算起来现在正是以新兵身份,跟随父亲初上战场的时候,出现在父亲院里,倒也并不稀奇。
第四章
上一世,自点将台上惊鸿一瞥,此后三年里,凉烟便顾不得自持也顾不得矜娇,只想将心毫无保留,完整地捧至那人面前。
她眼里所有的光亮,心中所有的热情,全都一并交付给了宴星渊。然而,即便是整个忱仓都已知晓她的情意绵长,也没能换来他一次正眼相看。
那时候的凉烟是什么样的呢?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是站在庇护之下便认为世间只有岁月静好,唯一的烦忧也只来自于喜欢得不到回应。直至庇护骤然崩塌,凉烟才方知世间竟有万般艰难,阳光可灼人,人心尽险恶,好好活着就已是不易,爱而不得又算得上什么呢?
比起安身立命,护好家人,那份执着的心意,真算不得什么。
现今的凉烟已有了危机感,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少女,也没了那份一往无前的勇气。
京都里爱慕霁王的女子太多,上一世凉烟只是高调出格,并未得到宴星渊青睐便尝尽了嫉妒引来的苦果。这一世她不愿再痴心妄想,只愿能安稳守护住凉家。
“小姐,您站在这里发什么愣呢,外头有风,可莫要吹着了。”
冬亦的声音让凉烟醒过神来,正想扭头退出院落,却发现亭宇内已是空无一人,好似方才所见只是她的幻象。
“小姐?”冬亦提着食盒,再次出声提醒。
凉烟不再多想,随着冬亦入了亭宇。
冬亦一面摆上茶水糕点,一面探头看着桌上留下的藤纸,目光里透出惊奇:“小姐,这字写得可真好!”
凉烟也见着了,那字写得遒劲郁勃,如游云惊龙,银钩虿尾。上一世她苦心临摹过宴星渊的字迹,一见便知方才并非幻象,心中莫名躁郁,朝冬亦打趣道:“你并不识字,又如何知晓写得好不好?”
冬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奴婢虽不识字,但看着这字迹,心中也能激荡出几分豪情来,想必定是写得极好的。”
凉烟接过冬亦递过来的参茶,低头喝下,有热意暖起身子:“明日我带你去府里的沈先生那里,让他教你识字。”
冬亦惊诧,垂下头艰涩回道:“小姐,我一个奴婢识字做什么,再者您现在只留了我做贴身丫头,我去学字,那谁来伺候您呢?”
凉烟答得认真:“我说信任你与卫忱仓,并非只是虚言,你们往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不仅是识字,日后你还需学习其它,这样才能替我做更多事情。冬亦,你可愿担负这份期望?”
冬亦神色茫然,不明白她原本只是个送饭打扫的二等丫头,何至于被小姐提拔为贴身婢女后还给出如此器重,虽是感动,但并不自信,怯道:“奴婢没什么天赋本事,心思也不够活络聪慧,小姐为何......”说至最后,声音已是彻底低了下去。
凉烟看着缩头如鹌鹑的冬亦,声音放得更轻更缓:“你品性纯良,且是真正忠心于我,这就是最值得看重的优点。冬亦,我相信你可以成为更好的人,你是否愿意为了我,去学着改变呢?”
冬亦听到这话急急抬头,颇为紧张道:“奴婢愿意!我...我虽不够聪慧,但笨鸟先飞的道理,奴婢还是懂的,也愿意...愿意吃任何苦,只要能帮到小姐,奴婢什么都愿意!”
凉烟看着冬亦眼神逐渐坚定,轻轻莞尔。
坐在亭宇里等待,凉烟的目光从院落每一寸掠过,最后还是停留在了那幅字里。
‘巍巍剑外寒霜覆林枝 望衰柳尚色依依 暮天静 雁阵高飞入碧云际’
这首诗,凉烟曾跟着府内的先生学过,知晓并未写完,接下来的两句是江山秋色,遣客心悲。
凉烟微微诧异,宴星渊这等超逸绝伦之人,为何要默这种悲凉的诗?
心头蓦然一动,后来的宴星渊如日出东海,光耀天际,是霁月王朝的奇迹,不足弱冠便已是未尝一败的战神,世人皆瞻其风采。即便是他写的字,也被拿来啧啧称道,皆言霁王字如其人,饱含着热血壮志,气吞山河。只有她在临摹他的字时,能从笔锋勾勒间品出几分悲凉隐忍来。
上一世,凉家出事那年,宴星渊刚及弱冠。而凉烟对其爱慕的如痴如醉,他此前生平自是查探的巨细无遗。
宴星渊并非皇亲国戚,其父亲是帝王亲兵——护月禁军统领,在宫中驻守,保王室安危。
他自小便天赋极高,三岁就可出口成章,五岁已能略施拳脚,是能文能武的天纵奇才。
八岁那年,嘉盛皇朝使臣前来拜访,奉上礼物的同时给出了三道难题,朝中无一人能解。宴星渊年纪尚小,但胜在颖悟绝伦,同时也胆识颇足,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从屏风后跑出来破解了难题,引得使臣直呼神童。
九岁那年,宴星渊家中惨遭灭门。那时他已被朝中名士简承弼收为得意门生,留在简府学课才侥幸逃过一劫。后帝王彻查,凶手为霁月王朝东面,隔着墨海的藏肇国偷渡者。
此后,宴星渊明确了志向,不再走简承弼安排的文官路子,而是选择习武入军营。
帝王有意培养此等天之骄子,又感念其父亲守宫多年的情义,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及资源,宴星渊就此潜心研习。
十六岁那年,他跟随凉云天上得战场,此后便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凭着白马金羁,手中长剑,即可从万千人马中取敌方首级。
霁月王朝边境的西北面,是邑磐,因苦寒之地粮食稀少,便常年出兵掠夺着边境城镇,百姓们苦不堪言。凉韬举家镇守三十年,陷入胶着战。然宴星渊出征仅一年,便将骁勇善战的邑磐人打得闻风丧胆,彻底缩了回去。
嘉盛皇朝在正西面,两国国力相当,相互试探间战事纷起,自宴星渊挂帅出征,只短短几年便成了嘉盛皇朝举国最想歼灭之人,再不敢轻易来犯。
霁月王朝边境的西南面,是戈乌,其土地肥沃,战马雄壮,属游牧部落。没有城池,地广人稀,故极难围剿,一直觊觎着周边几国的繁华兴盛、物资雄厚,长年骚扰抢夺。而宴星渊只带一千轻骑便入了草原,在拿下两个部落头领首级后,戈乌人有了畏惧之心,再不敢对霁月王朝进行骚扰。
短短几年间,宴星渊逐步接替了凉云天,顶在最前线南征北战,平定了诸多隐患纷争,给霁月王朝带来了百年来最安稳的日子,成为了国之脊柱,民之信仰。
十九岁那年,宴星渊接受帝王賜封,成为霁月王朝有史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被百姓们奉为神勇无双的战神。
如他这般的人,若有悲凉,想必就是为着家仇了,凉烟思索着,虽不知远在一海之隔的藏肇国为何要杀害他一家,但这仇要报,并不容易。
也许,在大仇得报那日,他才能真正开心起来吧。
思及此处,凉烟骤然惊醒,暗自恼恨起来。已下定决心要去放下的人,为何还要为其所忧,想得这般投入。
凉烟索性不再看那幅字,站起身行出亭宇,在院落里踱步。
片刻钟后,护卫过来通报客人已被送走。
凉烟领着冬亦,入门踏过正堂,行出后侧的月洞门,四面出廊,绿窗油壁,又穿过正前方修竹夹道的羊肠小路,尽头处便见着一座静谧的两层阁楼,其上悬了块牌匾,书着月缦堂。
门前的护卫见凉烟过来,皆是行了一礼。
踏入书房,凉烟便见着了端坐在书案前的凉云天,其眉心紧皱,挤出了川字,听见声响,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翻阅着手中的线报。
“何事?”
言语一如既往的平淡简洁,若不是冬亦说父亲夜间会去守着,凉烟几乎都要以为是不知她病了,斟酌片刻,才深吸一口气将话讲出来。
“我要跟随爹爹去往军营。”
上一世,关于凉云天被囚,凉烟知晓的只有指证父亲与其勾结的那人,是戈乌一个部落的阔克尤克——相当于霁月王朝的校尉,名为乌靳勒尔。
她要避免四年后凉家的灾祸重现,就必须跟随在父亲身边,一点一滴去渗透查证。
四年时间,说长也长,足够她做许多事情,然说短也短,要从一个戈乌人着手来找出真相,绝不简单。
凉烟的话,让凉云天彻底抬起头来,平静凝视片刻后才道:“你身子娇弱,落一次水便高烧到昏睡两日,长途奔波的苦,风餐露宿的苦,你又如何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