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烟心焦如焚,稍稍回了两分意识,急急用眼去看。
江韵薇几人正笑着,围拢着她在说些什么。
凉烟感知变得迟钝,听不太清。目光尽力捕捉,看到了不远处嚎啕大哭想要冲过来,却被几个护卫拉扯住的桑儿。
凉烟死死盯着,恍惚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利剑,轻而易举冲破防卫,狂奔而来。
那人异常凶猛,提刀挥斩,竟无一人能逃脱。
桑儿被他抱在怀中,跪伏在她跟前。
凉烟这时回光返照般地看清了,正满目悲戚望着她的,是她的贴身护卫,卫忱仓。
他被留下来守府,怎的赶过来了?也幸好他来了,桑儿没事了。凉烟心中松了口气,顿觉身子轻飘飘的。
卫忱仓怀中,桑儿小脸上有着血迹,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被泪水一冲,彻底花了脸,柔软的小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凉烟的脸颊,又一声一声歇斯哭喊着阿姊。
凉烟很想摸摸桑儿的头,笑着告诉他,阿姊不疼。
手未能抬起,浑身就泻了劲,眼皮沉沉阖上,无边的黑暗淹没而来。
第二章 (捉虫)
乌云翻卷,堆集出浓郁如墨的水雾,雾气越来越重,最后化为漫天滂沱大雨,落在屋檐上拉成了一条线。
屋子里烛火通明,只是微寒的秋,却烧了盆炉火,暖烘烘的。
紫檀木拔步床前垂着青纱帐幔,上头用丝线细细勾出了红柿小鸟的图案,寓意着事事如意,红事当头。
有呢喃从纱帐内传出,守在床榻前的四个丫鬟皆是面上一喜。
“小姐醒了!”
两个丫鬟急急撩开了琉璃珠帘往外走,去向夫人回报。另两个丫鬟则是紧握住垂在锦被外的手臂,轻声呼唤。
凉烟头疼欲裂,昏昏沉沉睁开眼,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光洁如初,似不曾有伤。
鼻尖有清冽甘醇的异香萦绕,那是她惯用的熏香,取自珍贵草木——椴藤。自父亲入狱,婶婶卷了钱财不见踪影后,她便再也用不起了,怎的现在......
凉烟有些困惑,扶着额偏头,便见着两张关切的脸。
“小姐,您总算醒了,奴婢都快急死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的?”
“昏睡了两日,小姐先喝些茶水润润喉。”
望着端茶送水,拿着帕子给她擦手的两个婢女,凉烟更是惊讶:“之薇?又容?”
之薇和又容立即恭敬应声。
“奴婢在,小姐是不是饿了?冬亦马上就会将药粥送过来。”
“小姐,奴婢瞧您面色苍白,莫不是还觉着冷寒?”
见两人面露担忧,凉烟却是态度冷淡,身子往里靠了靠,将手臂抽了回来。
婶婶走的时候,带走了之薇和又容。以往她不觉,现在自然明了她们是婶婶的人。
凉烟不明白她们怎么又回了府,正欲质问,一行人推门走了进来。
最前方快步迎过来的,是本该病重消瘦的母亲,现在看起来却精神饱满,似乎还年轻了好几岁,怀里抱着个咿咿呀呀不过两岁的孩童。
对上幼儿湿润黑亮的眸子,凉烟混沌的脑子清明了,这是桑儿!
往母亲身后看去,婶婶牵着堂姐凉婉香也到了床榻跟前。婶婶厉声斥责,而凉婉香垂着头,细声哭着。
如此熟悉的场景,凉烟想起来了,这是她十二岁那年,落水后染上风寒,高烧刚退醒来之时。
这是回到了四年前......
凉家有四房,大房凉韬,镇守在霁月王朝最北面的固宁州,妻妾子女皆在那里,算是扎了根。因离得太远,除了偶尔的书信往来,已没了走动。
二房凉宏儒,战死在渠城,仅有一子凉衡,在鋆州替监察御史掌控兵马。如今才娶了妻,每年会回来探望一次。
三房便是凉云天,只娶了章雁菱为妻,育有凉烟和凉奚桑姐弟俩。
四房凉鹤轩,成婚比凉云天早,妻子早年病逝,育有的一子已去了军中。一房妾室,育有一子一女,兄长也去了军中。
凉鹤轩在失去了一条腿之后,退出了征战前线,在帝都做了个武散官——城门校尉。官职不高,还总因身残遭人耻笑。凉云天对此心怀愧疚,并未与四房分家,多年来极尽所能去补偿。
章雁菱也同样感念凉鹤轩在与戈乌交战时,替凉云天挡下了致命暗弩,故而对其妾室俞青曼照顾有加,连府中中馈都给了一半让其打理。
而凉婉香虽只是叔父庶出,但得到的娇宠却不输凉烟。凉烟以往也总觉得这个堂姐温顺柔弱,便总让着,对妾室俞青曼也从不端嫡小姐的架子,还管她以婶婶相称,可谓是给足了尊敬。
后父亲被囚,凉家犹如雨中浮萍,陷入惶惑不安时,婶婶仅三日便将府内财物席卷一空,临走前还带着凉婉香在母亲面前揭露了真面目,一番冷言冷语下气得母亲呕血,病情加重。
凉烟细细回想着,上一世浑然不觉的事儿,这一世带着结果去看,便清明起来,许多未曾注意的细节也随之惊觉。
比方此次落水,便是凉婉香说那塘里有着三色鱼,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凉烟听得心动,才非要去探个究竟。
后探身往那水里看时,抬步间不知绊到了什么才落了水,虽没淹着,但天凉水冷,一时间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如今回想,凉烟便觉出了不对劲。那塘边只有湿润的泥土,连个石块都未曾有,又怎可能绊倒?
正生着疑窦,凉婉香柔柔弱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在凉烟听来格外刺耳,不禁抬眼去看。
“是我错了,没能劝住妹妹别去塘边,这才遭了一番罪。我甘愿领罚,只要妹妹能快些好起来。”凉婉香脸上满是自责,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懦,脸颊挂了泪珠,加之婶婶在一旁严厉苛责,更显出了凉婉香的楚楚可怜,好似委屈的倒是她一般。
在上一世,同样的话语,婶婶接过话头作势要罚,母亲极力劝着。而凉烟高烧刚退,正头昏脑涨,见凉婉香哭的梨花带雨,便也只能安抚着,将错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来。
然此刻,凉烟面色平静,只一双眼微垂,霎时便聚拢起了朦胧水雾,泪蓄在眼眶,带着几分隐忍,配上那略带苍白的病容,更显娇弱。
“烟儿怎敢怪姐姐,对姐姐,烟儿向来都是顺从的。姐姐说那塘里有三色鱼,想再看一次,我便坚持想要满足姐姐的心愿。一切都只怪我自个儿站不稳,在那平坦如席的塘边也能无故绊倒落水。”
凉婉香听到这话,再看着凉烟泫然欲泣的模样,登时就愣住了。以往凉烟从不会这般示弱,她骨子里是傲气的,故而多是不在意或谦让。
而在章雁菱和俞青曼耳中,凉烟的话又大有不同。特别是章雁菱,先前想着的只有这高烧何时能退,心中难免焦灼。再经凉婉香揽住责任哭诉,只说是没能劝住烟儿的坚持,倒也叫人心疼她的这份小心翼翼,不会过多联想。
但再怎地照拂凉婉香,凉烟才是她捧在手心的亲闺女,见她病得这般虚弱,章雁菱心都是揪疼的,眼下听得话里的意思,瞬时明了。
凉烟坚持要去塘边,那是凉婉香鼓动的。且更让人猜疑的是,在塘边无故落水,很可能就是凉婉香下的绊子。
章雁菱不再劝阻俞青曼了,面色冷下来。
“既然弟妹要罚,那便罚吧,让香儿去祠堂跪着反省,今日的饭食也不用吃了,等到什么时候醒悟知悔了,就再放出来。”
凉婉香吃惊不已,章雁菱待她一向宽厚,这还是第一次罚她。十三岁的少女,有的只是些小聪明,一时没能明白章雁菱为何突然就转了态度,心中惴惴不安,也没敢继续装下去,垂着头应声領罚。
俞青曼明面上向来给足章雁菱面子,叫随行的丫鬟奉上补品后,便领着凉婉香去了祠堂。
一行人离去,床榻前空旷了许多。凉烟望着母亲和其怀中的桑儿,眼里露出温情。
章雁菱坐在床榻边,伸手轻探凉烟面颊。
“烟儿,你大病初愈,这几日就好生歇着,屋里的炉火莫叫人撤了,一会我再让下人给你加床锦被,夜里凉,你可得注意些。”
母亲向来细腻体贴,凉烟对其有着极深的依赖,将脸往那温暖干燥的掌间蹭了蹭,笑着道:“娘,眼下不过是秋日,又是炉火又是加被的,烟儿怕是刚好了风寒便又要上火了。”
章雁菱嗔怪:“休得胡说,我们烟儿和桑儿,该是无病无灾,无忧也无虑的。”
凉烟伸手逗弄母亲怀里的凉奚桑,眼神柔和,带着疼惜。凉烟以前总觉得,桑儿还小,什么也不懂,她做为姐姐,是更爱他护他的。但见过了桑儿被踢踹也死死咬住欺负她的人之后,凉烟便明白,桑儿也很爱她,那是孩童对亲人最纯粹也最毫无保留的爱。
“夫人,小姐,药粥好了。”一绿衫丫鬟推门走进来,托着食盒。
之薇和又容快步上前接过,将药粥和小菜摆上桌。
“冬亦。”凉烟叫住正退出去的丫鬟,“你留下来侍侯吧,之薇、又容,你们先退下去。”
之薇和又容停顿住动作,随即惊慌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