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帐篷里什么也看不见,凉烟却不想闭眼,她想家了。
在离开帝都忱仓的第一宿,她就想念起府里的灯火通明,想念起温和慈睦的母亲,想念起乖巧懂事的桑儿了。
第一次体会到想家的滋味,凉烟悄悄揉了揉眼角,用手背擦掉了淌在脸上的眼泪。擦过之后,又开始厌弃这分软弱,自重生回来,她就在逼着自己成熟坚强。
她渴望强大,渴望坚毅。却忽略了,她上一世也不过只活了十六个年头,如今重生回来,才过去数月,两世加起来的人生阅历,并不能让她达到心里对自己的期望。
凉烟辗转反侧,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又做了梦,梦见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铁链穿透了父亲的琵琶骨,将他吊在那里,满身血污。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给卫忱仓的戏份不算少,虽然只是男配,但有用处哒,在文的后期体现~
第二十三章
梦里,父亲双目紧闭,垂头歪靠着,凉烟扒着牢门上的铁锁摇晃,声嘶力竭叫喊也未能将其唤醒。
慌乱间,凉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猛然睁眼,冬亦正跪坐在身前,面色焦急。
“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了?怎样叫都叫不醒。”
凉烟晕眩了片刻,目光逐渐聚焦,忍不住轻嘶一声。她不过是睡了一宿帐篷,全身就酸痛到如同被石头蹍过一般,想要起身都酸软得使不上力。
“原来富贵病倒是真有的,冬亦,拉我一把。”
在冬亦伺候着穿衣洗漱时,凉烟脑子里回想着方才的梦境。虽只是梦,但父亲那凄惨的模样,还是叫她揪心不已。
上一世,父亲凯旋归来后,先回府中换了朝服,准备去宫里向垣帝汇报。还未及出府,宫里的圣旨就先过来了。父亲匆忙间入了宫,便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一去就被押入了大牢。垣帝也下了命令,禁止任何人前去探望,包括凉家的人。
凉烟不是没有想象过父亲在狱中的模样,但她总会安慰自己,父亲是霁月王朝的大将军,凉家更是百年的一等世家,绝不会轻易崩塌,也绝无人敢对父亲动刑。
然上一世凉云天究竟如何,宫里的消息却是严防死守,无半分透露。
凉烟怀着乱糟糟的心绪,从帐篷里出来时,见外头也是阴沉沉的,看不出时辰来,将士们都已收好了帐篷,整装待发。
凉烟不敢耽搁,帮着冬亦和卫忱仓一起收拾。其旁站着墨莲生,顶着两个黑眼圈,睡眼惺忪地抱怨。
“三弟,我以前只觉着你二哥厉害,是旷世奇才,但没想到天才还会努力如斯。在天还没亮那会,他就起来练武了,练完还生拉硬拽把我给弄醒,将士们也不过才起了一半。今个我不想与他一个帐篷了,三弟,我来跟你挤挤吧。”
凉烟欲拒绝,冬亦就喊出来了:“不行!”
墨莲生还想说话,忍不住先张嘴打了个哈欠,抬手指了指自己,含糊道:“三弟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
冬亦摊手:“也请墨公子可怜下我们,我家公子睡眠奇差,若是有外人在,那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好的。”
墨莲生哭丧起脸,只能去求着宴星渊说好话。
军队行了几日后,从官道上下来,行上一条山道。这几日睡帐篷,吃干粮,凉烟本以为已经很苦了,待走得路越来越颠婆,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后,凉烟才方知什么叫真得苦。
当吃的苦头越来越多,凉烟便不再觉得睡帐篷会身体酸痛,也不再觉得吃干粮食之无味,这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大半个月过去,凉烟原本瓷白的肌肤在风吹日晒里,变成了小麦色,身上的肉也紧实了许多,整体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神采奕奕。
此时军队行至一处镇子,凉云天下达了休整两日的命令,凉烟第一反应便是终于可以沐浴了。这大半月来,夜间休息的地儿附近不一定有水源,用的水都是行军路上储备的,喝水都要省着些,沐浴?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恰逢附近有水源,凉烟也是不敢去的,她到底是女儿身,多有不便。
凉烟只觉着整个身子都积了层泥土,只想泡进浴桶里,刻不容缓。
镇子外,有管事的小吏带着人过来接应,整个镇子拢共才两千多人,数百家住户,安排下去,每一户都要借住上好几人。
凉云天给了银子,让每户分摊下去,将士们几人一组选定一户住下。
墨莲生热情相邀,凉烟倒也没拒绝,一道选了家农户。
“天天吃干粮,喝野菜疙瘩汤,我都快要想不起肉是什么滋味了,而那些将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着实是叫人敬佩。”墨莲生这些日子,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以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觉有什么,现在吃了苦,才知来之不易。
“食不果腹于将士们来说算不得苦,苦的,是看着身边的同伴们一个个倒下,还要踩着他们的尸身继续厮杀。”宴星渊说起这些时,眼里的淡漠退去,带着几分敬意。
墨莲生正了正身形,没有插科打诨,认真点头:“他们值得敬重。”
凉烟几人借住的这家农户里,虽有三间房,家里却是有着五个孩子,一家人极热情,非腾出来两间给他们住。
妇人去院里抓了只鸡,忙着给大家烧饭,汉子还在外头农作,估摸着得天黑了才会回,几个孩子围住话最多,看起来也最好相处的墨莲生笑得欢快。
凉烟一刻也不想耽搁,吩咐冬亦去烧了热水,回了房间准备沐浴。冬亦要伺候着,凉烟觉着庖厨里更需要搭个手,毕竟妇人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食,委实过于勉强。
冬亦去了庖厨,凉烟也等不及了,立时脱去衣衫,沉入水中,仰头倚靠在木桶里,拿胰子细细刷着身体。
待洗刷干净,那木桶里的水已成了乌黑色。凉烟没有起身,仍是瘫在木桶内,水温尚足,索性闭起眼小憩起来。
这大半月的长途跋涉过于辛苦,夜间又总是睡不安稳,乏累早就超过了身体负荷,凉烟小憩之下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凉烟是被人拍醒的,那双手干燥温暖,轻拍在脸上更像是抚摸。
一睁眼,便见到宴星渊站在浴桶前,弯腰垂头,从正上方看着自己。
“叫你无甚反应,便进来了,你擦干身子了出来吧。”
凉烟瞪着眼瞧着宴星渊,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脑子里瞬时炸开,只剩下空白一片。
宴星渊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凉烟能看到对方瞳孔里的自己正满脸惊恐。
见凉烟不说话,宴星渊直起身来:“别磨蹭,动作快点。”说完转身就走。
凉烟稍稍回过神来,本就只露了脖子在外,现在更是往下沉了沉,直恨不得将头也埋下去才好。
这是被撞破了?怎地非就睡过去了,还睡得这般死。眼下该如何是好,假扮男装的事被拆穿,她还如何去得了军营?
凉烟懊恼万分,但随即又反应过来,现在该是担心身份被拆穿的时候吗?她眼下可是什么也没穿泡在这浴桶里,脸烧红到耳根,羞怒喝道:“你给我站住!”
宴星渊回转身,仍是惯有的清贵疏离,凉烟却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一分冷意。
他又折了回来,用双手撑住木桶边缘,俯身几乎贴着面:“莲生喜欢亲近你,将你唤做三弟,但我并未认可你,莫要以为我们关系亲近到可以对着我大呼小叫。”
凉烟被这突然起来的靠近吓得想要后退,却又不敢乱动,只微张了唇,欲要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难不成要骂他看了她身子,污了她的清白?
见凉烟怔愣望着他,宴星渊伸手拿过其旁的亚麻布扔到凉烟头上。
“莫要让我说第二遍,你在磨蹭什么,污水里泡着就这般有趣?”
凉烟心中更恼,他看了别人的身子,态度竟还如此恶劣?只是略一咀嚼,污水里泡着很有趣?
凉烟骤然想起来了,这木桶里的水早就洗成了乌黑,别说是看光她的身子,那是连其形都看不出。悄然松了口气,凉烟只暗道方才乱了分寸,忘了关键,此时平静下来,冷声逐人:“宴公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想观我换衣?”
宴星渊扭头就走:“泥猴子出浴,不值一观。”
凉烟被刺得脸色血红,想骂回去,但低头看着那桶黑水,又咽了声。
宴星渊离去时掩了门,凉烟匆忙擦干身体换上衣裳,唯恐再有人推门而入。
凉烟出来时,便见厅堂里摆了张黑木桌子,上头摆满了菜,碗筷已经放好,却只有五个人的。偏头去看,农户家的五个小孩探头趴在门边看着,哈喇子流出来了就用手去擦。
汉子已经从田地里回来了,正在屋子外头劈柴,墨莲生跟在一旁帮忙。
宴星渊也没闲着,门前有棵很大的梨树,他轻而易举就纵上枝头,帮忙收着梨。
冬亦和卫忱仓没见着,想来也是帮忙去了。凉烟摸了摸鼻子,自觉羞愧,大家伙都在忙活,只有她在房里睡着了,也难怪宴星渊语气不善。
正想着,那妇人端了托盘过来,冬亦和卫忱仓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