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虽然疑惑,但褚家良好的训练让她不至于出声催促自己的主人什么,只是垂首无声的站在褚谧君身后。
忽然,褚谧君伸手拿过了她一直举着的伞,转而将她自己的手炉递给了侍婢,“去找个宫人,再让宫人将这个送去给广川侯。”
手炉内的木炭是新添的,摸起来还有滚烫的温度。侍婢将其接了过去,褚谧君不放心的叮嘱,“别叫他知道是我送的。”
侍婢点头。
褚谧君看着婢女离去,片刻后一名中宫的宫人将手炉给常昀送了过去。
褚谧君紧张的盯着常昀,却发现常昀并没有收下手炉的意思。宫女和他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劝他什么,常昀置之不理,忽然抬头四下张望,而后看向了褚谧君所在的地方。
这时候若是躲躲藏藏未免也太掩耳盗铃了。褚谧君索性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朝他微微一颔首。
怎么说他们都算是有几分交情,她路过这里顺便给他送点什么,倒也不算过分,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常昀与她对视了片刻——说是对视或许有些牵强,因为在这样一个不算近的距离,他们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神。
然而他看得那样专注,使褚谧君不犹的面颊微热,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便打算就这样离开。
宫女却在这时朝她走了过来,将手炉毕恭毕敬的奉还与她,并说:“广川侯请您前去叙话。”
若是不去,是否算是一种心虚?褚谧君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
她的反应或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褚谧君看见他轻笑了下。
常昀周围的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在他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白狐裘,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冻得脸色煞白,走近时可以看见他在微微发颤。
褚谧君一时也不知该和这人说什么比较好,默不作声的将手炉又递给了他。
这一次他倒是痛快的接了过来。
“还好么?”褚谧君开口问道,声音略哑。
不是说教他也不是责怪他,比起这些,她更关注他眼下是否安好。夷安侯诚然伤的不轻,可在他受伤之前,一直处于被攻击状态的是常昀。
“没事,不用担心。”他说。
“我不为你担心。”褚谧君说:“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你这是,将椒房殿当做了中宫,将夷安侯当成了杨八郎?”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过来看我。”常昀答非所问。
“你弄伤他,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挨罚,然后引我过来?”
“倒也不是。”常昀错开与她对视着的目光,“阿邵近来越来越讨人厌了,我实在是想找机会让他长长记性。”
“哪怕为此遭到陛下嫌恶也不要紧?”
“不要紧。”常昀浅笑着摇头,“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我最多是在陛下那里留下一个不好的记忆,再被阿邵记恨一阵子而已。”
他将自己可能会面临的结果都考虑了一遍,并且对他可能会面对的下场报以轻蔑的态度。常昀是褚谧君所认识的,为数不多可以做到少欲少求的人,因为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并没有多在乎,所以他自然也就不曾小心翼翼。
“倒是你,可别被人算计了。”常昀这样对她说:“阿邵对你有所图,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这样的人,可以做点头之交,却不能做挚友,更不值得托付终身。”
这些话他应当是在心里想了很久,所以才能够于此时流畅的说出。没有遮遮掩掩与忸怩迟疑,他目光坦荡澄澈,褚谧君看着他,分不清他对她说这些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是单纯的只是为了她好,还是……出于私心?
褚谧君很多时候都是猜不透他的,他们俩的性情完全不一样,而她最初被吸引也是因为她猜不透他。
“夷安侯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褚谧君这样说:“只不过……”
常昀眼睫颤了颤。
褚谧君稍稍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将声音压低,“只不过,若他将来会成为帝王,我也没办法拒绝他。你明白么?”
明白么?
她期待着常昀的回答。
“明白,却又不明白。”他说。
“你这话,倒是让我不明白了。”
“我想到了几个人。”
“谁?”
“汉朝孝昭帝的上官皇后,孝元帝的王皇后,以及,平帝的皇后、王莽的女儿黄皇室主。”
“她们?”褚谧君读过史,知道这三个女人的命运。
“上官皇后作为上官桀的孙女、霍光的外孙而被送入宫禁,可她既没能挽救祖父的死亡,也无力在霍光去世后改变霍家的悲剧;王政君母仪天下,王氏家族的的确确是因她而兴,然而在她晚年时,面对咄咄逼人的晚辈,她能做的不过是愤然掷玺,无可奈何的看着王氏篡夺刘氏天下,而后又旋即覆灭;至于黄皇室主……她不过是其父大业上的牺牲品罢了。”
褚谧君听懂了他的意思。
真是奇怪啊,他们两人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奇异的默契,有些话他还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猜到。
“她们都很可怜。”她用一种涩然的语气说道。
这三位皇后,哪怕再怎么尊荣,都始终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她们的家族,显赫不过数十年,最终都还是衰亡凋零。
“人活着,便如同一只小舟,随水漂流。”褚谧君开口,话语间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几分沉重,“去往哪里,最终是搁浅还是沉没,都未可知。”
“水流的确不可逆。”常昀说:“但是还有风,张开船帆,便能借助风的方向改变航道。”
“比起接受命运,我想你或许可以考虑下,你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69章
褚谧君暂时没有给与他任何回答, 她注视着常昀的眼睛, 他眼波好似永远清亮澄澈,远处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 让褚谧君忽然想起了夜间山林里盛满了星辉的泉涌。
她自幼老成, 在同龄的孩子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琐屑事情向长辈撒娇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能够为自己的家族做些什么。
常昀的话却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无力与寥落, 世事变更的太快,而她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不管是再显赫的权贵公卿, 若干年后都只剩一捧黄土及史册上的寥寥几笔。人生短短百年, 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记起了自己所看到的未来, 褚相在没有送皇后入宫的情况下依旧手握大权,可见一个女人在政治上能起到的作用也就那么多,东安君一心想要使女儿获得尊荣,已经成为太后的姨母对阿念表现出了排斥的态度, 掖庭就这么空置着, 身为皇帝的常昀沉迷于神仙方术, 而她……
她已经不在了。
“不要紧, 可以慢慢想。我所希望的, 只是你能够为你自己而活着,成为他人的踏脚石或是牺牲品,都是可悲的。”
“那你呢?你希望我走什么样的路。”鬼使神差一般,褚谧君将身子更为俯低了些许,迫近他。
原本站在常昀身后撑伞的宦官早就被她挥退,执伞站在他身边的人现在是她。她强迫自己死死的盯着他, 不肯错过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假如她选择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他会作何反应?
常昀迎着她的目光,眼眸深沉复杂,“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了。”他说。
“起初我觉得,我应该会生气,会觉得这无法接受。就好像那天在杨家,我看见你和阿邵站在一起,本能的就想要上前将你和他分开。只是后来,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样的情绪,实在不对。”
“哪里不对?”褚谧君抿了抿干燥的唇。
“说不上来。”他轻笑。
他曾指责夷安侯对褚谧君的靠近别有用心,可难道他不是这样的么?不同的地方在于,夷安侯想要的是褚谧君背后的权势地位,而他想要的是这个人。
他们靠近她,都怀揣着私心。但私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该强加于他人之身的。
“总之你脚下有很多条路,只要你愿意去选、去走。”
也许其中一条路上她可以与他并肩而行,也许他们就只能相逢之后错过。但这没什么好遗憾的,从小常昀就知道,人这一生会有许多场相逢,也会有许多场离别,就如天穹之上云聚云散。
于这时的常昀而言,褚谧君的确很好,他会因她而心中悸动,会因她而欢喜忧愁。
但少年时的爱恋有如朝露,滴在掌心时微凉,却还不足以深入骨髓。所以这时候的他,还能够承受她的离去。
褚谧君也说不上来自己眼下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常昀总是能给她出乎意料的答案。
别的路……她真的能走别的路?
而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其实……一直以来并没有谁向她许诺过皇后之位。
她只是恰好处在了最适合做皇后的位子而已,但外祖父并没有表露过要将她送入帝王家的意思,外祖母更是说过,只要她愿意,她大可以嫁给贩夫走卒。
倒是褚皇后在她童年之时就有意无意的暗示过她中宫之位,可褚相若是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褚皇后也拿不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