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常昀就再也没看她一眼,哪怕他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眼瞳深处也似镀上了一层薄霜——常昀从来不是一个脾气多好的人,这点她早就知道。
夷安侯则仿佛是在同常昀置气,今日表现的倒是异常活跃,时而妙语连珠逗得帝后频频发笑,时而凑到新阳跟前,同她说几句吉利讨巧的话。
夷安侯还真是变了许多,褚谧君记得一年前见到的夷安侯,还是个带着齐地口音,行事有些胆怯的温和少年,进入东宫不过一年,他就变得如此……意气风发。
即便皇帝并不喜欢这三个与自己没有多少血缘的少年,但也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态度逐渐软化,他对夷安侯尤其关照,这很好理解,比起略显拘谨的济南王,与皇后走得过近的常昀,说话讨巧为人乖觉的夷安侯,自然更容易博得皇帝的喜爱。
难得今日皇帝与东宫三人聚在一起,自然少不得考校这三位未来储君的课业,如褚谧君预料的那样,占尽了风头的人依旧还是夷安侯。
济南王并不愿与自己的堂弟争抢这一时的荣誉,而常昀则是心不在焉。
“云奴是身子不舒服么?”皇后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不是。”常昀抬起头,略有些敷衍的解释道。
“皇后殿下请放心,邵与云奴同进共退,这么些天看见云奴都好好的,没病没灾。今日不知是为什么,他心情不大好呢。”夷安侯抢着说。
褚谧君第一次觉得夷安侯真是聒噪,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怒的人,这时莫名的想要随手抄起桌上的什么东西塞进那张嘴里。
常昀却好像并没有生气,他放任自己沉溺于一种散漫的状态之中,对于夷安侯的挑衅,置之不理。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皇帝让他和夷安侯比剑之时。
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是夷安侯的鼓动起了作用,总之皇帝同意让这两个少年比试剑术。褚谧君觉得自己该放心的。论身手夷安侯绝不是常昀的对手,夷安侯或许对这点了解不足,褚谧君却是很清楚。即便夷安侯在进入东宫后有刻苦学剑,可有关天赋与长年磨砺的差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弥补的。
但常昀眼下这样的状态,让她很是不安。
果然,在比试一开始的时候,常昀便陷入了被动之中,夷安侯攻势凌厉步步紧逼,而常昀只一味的闪避防守。
这两个都是身形修长容貌出众的少年人,比起剑来的身姿格外引人瞩目,在旁人眼中,与其说这是比试,不如说这是助兴的表演,人们欣赏着少年们利落的挑、劈、刺、斩,偶尔低声点评几句,怀着怡然从容的心态,对输赢也不是那么在意,为此而惴惴不安的人,从头到尾也只有褚谧君一人而已。
大概是第二十多个回合的时候,夷安侯渐渐处于上风。比剑时用的都是未开刃的长剑,饶是如此,褚谧君看着剑锋凛凛扫过常昀的鬓发,还是不犹的提心吊胆。
常昀给她的感觉不仅仅像是不将胜负放在心上,更像是从心底排斥着这场比试,所以他的动作因此迟缓而勉强。
但他又始终不曾放弃,明明这时候他只要认输,或是佯败,就能够结束这一切。
久而久之夷安侯也开始焦躁了,若比试迟迟不能结束,到最后就算他赢了,也不是那么好看了。于是他的出招越来越快,逼常昀逼得越来越狠。
终于,他寻到了常昀一处破绽,挑飞了常昀手中的长剑,接着挥剑一刺。
褚谧君下意识的低声惊呼。
她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所以等到她反应过来后,她自己都在怀疑方才自己是否真的有出声。
常昀向后一倒,一滚,躲开了夷安侯的攻击,同时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横扫、斜劈,一气呵成的逼退了夷安侯。比起他之前漫不经心的格挡闪避,这一下可谓是精彩。
站定之时,他瞥了褚谧君一眼,只是短短一眼而已。褚谧君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之前她的声音,也不确定常昀是否真的向她看了过来。在她还没有想清这些问题的时候,常昀已经开始转守为攻。
重新将剑柄握在手中后,他便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剑光雪亮而清寒,殿内兵戈交击之声急促而震慑人心。之前以悠闲姿态欣赏这场比试的人么都不自觉的屏息,因这突如其来的形势逆转、因常昀迸发的杀意而屏息。
一个充其量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其剑招中已然有了让人畏惧的气势。
说不清夷安侯是被他陡然的转变而打乱了阵脚,还是败给了心底腾升的恐惧,之前他用了将近四十个回合都没能击败常昀,而常昀反败为胜只用了十招。
第十招,夷安侯长剑脱手,紧接着是连续几击重击,他一下子撞上了大殿的朱漆木柱。
殿内的宫女、宦官,包括皇帝都猛吸了口气。
这只是场比试,还只是兄弟间的比试,常昀本不该下这么狠的手。宦官们惊慌失措的奔过去扶起夷安侯,夷安侯捂住胸口,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济南王坐不住,直接奔到了他跟前;新阳与皇帝都因惊骇而直接站了起来;皇后挑了下青黛长眉,看起来也是被常昀给吓了一跳。
褚谧君掐紧了自己笼在袖中的手,心脏剧烈的跳动。她死死的瞪着常昀,而常昀却没有看向她。他提着未曾开锋的剑,垂头看着地面,也不只是在想什么。
年纪较大的宦官伸手摸了摸夷安侯的肋骨,脸色一变,“陛下,恐怕得请太医来。”
看样子怕是肋骨都折断了。
夷安侯疼得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哪里还有片刻前的风采。皇帝倒也不至于偏袒夷安侯,只是这样的事情陡然发生在他跟前,他不能不愤怒,“你——”他用手指着常昀,这个于他而言并不熟悉的堂侄今日算是给他留下了极其深重的印象。
常昀略微抬头,看了眼皇帝,“赢了。”在一片由哭号、惊叫、指责声交织的嘈杂中,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两个字。
第68章
腊日傩祭, 公卿贵胄皆前往皇宫, 却意外的发现,皇帝身边只有济南王, 而不见另外两名宗室。
心思多的人忍不住开始揣测, 夷安、广川二侯的缺席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是否意味着皇帝已经从这三人中选出了足以做太子的人选。
褚谧君猜, 大概很快就会有沉不住气的人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打探今日椒房殿内发生的事。
夷安侯没有出现在傩祭之上是因为他伤到了肋骨,眼下正在治伤, 常昀没有出现则是因为他在挨罚。
他被皇帝罚跪在了椒房殿前, 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宽恕。
“傩祭祛邪去晦, 在这样一个日子,你别绷着脸。”站在她身边的新阳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褚谧君对新阳笑了一下。
承宣门下,数百人的傩舞规模浩大而壮观。褚谧君没有心思去看精心排演的十二兽舞,而是仰起头, 专注的看着满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你在担心云奴?”在喧闹的乐声中, 褚谧君听见自己的表姊这样轻声询问道。
褚谧君微愕, 旋即若无其事的否认, “表姊在说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这雪下得真大,等会要是回去,一定不好走。”
“你就是在担心他。”新阳语气十分笃定,“我和你算是一块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得很。我只说你担心常昀,又没说你在担心什么, 可你却说起了眼下的大雪,可见你是在害怕他跪在雪中会生病。”
褚谧君用力抿紧双唇,最终也没再反驳什么。
“云奴那孩子……”新阳轻叹了声:“总是做出让人惊讶的事来,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时陛下那样生气,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在宣城姑母那也就罢了,没想到在帝后面前也……”
“胆大不是什么好事,看,这不就吃苦了?”
“我倒是挺钦佩他的。”新阳笑了笑,忽然往前走了半步,将褚谧君挡在自己身后。
“怎么了?”
“趁着眼下傩舞还未结束,你赶紧去吧。”
“去、去哪?”
新阳扭头朝她微微一笑,眉目间倒是恢复了些许少女时的娇俏灵动,“还跟表姊装傻呢,不放心某人就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他,记得在帝后接受朝拜的时候回来。”
“我……”褚谧君原本还在犹豫的,可那一丝犹豫就如同是滴入清水中的墨,起初浓郁,然而片刻之后,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朝新阳点点头,转身而去。
*
椒房殿前的积雪,已有四五寸深。
褚谧君身后只有一个侍女跟着,在风雪中颇有些艰难的为她撑伞。褚谧君走得很快,有几次险些扭到脚,但她没有办法做到闲庭信步,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她,她记着去见某个人。
一想到那人,心中便有千百种滋味涌出,说不上是喜是悲。
好在这里毕竟是中宫,常昀毕竟是一度深受皇后喜爱的广川侯,虽然是在罚跪,可自有宦官上前为他撑伞披衣,远远看去他并不十分狼狈,至少没有满头素白。
拐过某座亭台后,褚谧君停下步子,没有再靠近他。就这样维持着能够看到他,又不至于被他轻易发现的距离,静默的注视着他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