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娘闻言,又看了眼新阳,这个年轻的女子此刻眼中只剩下寂灭。
她已经输了。
“我不杀公主。”莺娘说:“因为我知道,公主其实并不是杀死太后的人。”
“你知道是谁杀了太后么?”
“知道。”莺娘一边说话,一边将褚亭的长发绾成髻,“是我,我杀了太后。”
“你为何要杀她!”新阳一瞬暴怒,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莺娘怒骂:“多年来她待你不薄!你竟然杀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愤怒。她是这世上最恨不得褚亭去死的人,可是褚亭真的死了,她却又是最愤怒的人。
“这是太后的意思。”在褚亭面前都时常面容冷肃的莺娘在这时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勾起,“为了让公主你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淬毒的刀剑,狠狠刺进听者的胸口。
新阳猛地后退了几步,露出一个像是要哭一般的表情。她揪住衣襟,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而去。
莺娘依旧低着头,发髻梳完了,她现在专注的为褚亭上妆。
片刻后,莺娘听见一声悲鸣。那个出生后便尊贵无比,却也受尽了委屈的公主仰天长啸,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怒悲伤都发泄出来。
刀光一闪,在阳光下明亮夺目。公主拔出了护身的短剑,狠狠刺入了自己心口。
莺娘放下褚亭,木然的往前拖动着步子。在路过新阳的尸身之前,她垂眸看了眼这个孩子,又继续往前。
她走过被焚烧后的宫阙,走过挂着尸首的断壁残垣。
新阳与杨氏的斗争早已结束,西苑卫的杀戮也已接近尾声。宫城最北部,常昀的军队正在强攻宫门。西苑卫杀死了杨氏守军,从内部打开了宫门。
北军涌入,簇拥着皇帝常昀。
莺娘坐在太和殿正殿的残骸上,静默的等待着。
*
常昀登上殿阶,所望见的是焦黑色的殿堂。
四周喧闹,唯独这里静谧无声,有一种端庄的哀凉。 一个女人站在废墟前,沉默的注视着常昀一步步向她走近。
常昀认得这个女人,她是褚亭身边的心腹,很多时候,她的言语,就代表着褚亭的命令。
“陛下。”莺娘朝常昀一拜,奉上一物。
常昀接过,而后是长久的怔愣。
那赫然是一方华美无双的玉印——传国玉玺。
“太后已薨。”莺娘嗓音沙哑,“公主自尽,符离伏诛。从今往后,政归天子。”
这是大宣元光四年六月二十四,这一日将被写入史册。
之后长达十年的元光之治,由此而始。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四,由新阳公主与符离侯一族所发起的叛乱被平息,洛阳饱经动乱,可每一次动乱后,却又能很快的恢复。灰烬之下,往往藏着新生的胚芽。
元光四年初秋,相国褚淮乞骸骨。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作为一个老人,他余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安然老死。
初握大权的常昀在一番思考之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这位叱咤风云一生的老者就此换下了官袍,由最小的女儿和外孙女陪伴着去了建邺。自此后再无音讯。
他的次女婿徐旻晟在他走后得到了重用。徐旻晟数十年不入官场,却不曾真正远离朝政,由他来辅佐年轻的皇帝,最为合适。
杨氏一族或杀或流放,褚相走后,所谓的“褚党”不复存在。德霖殿上,皆为天子之臣。朝堂之中,万象更新。
元光四年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便是与西赫兰的联盟。
经历过短暂的变乱后,群臣们要处理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与西赫兰的结盟。这件事关系到两国数十年内的未来。西赫兰派来的使臣是个年轻而又英气的女人,据看过她外貌的臣子说,这个女人说胡语、遵胡俗,却是汉人的面貌。
还有人说,赫兰使节与早些年逝去的平阴君生得一模一样。
“这世上已经不会有平阴君了。”褚谧君轻笑,“不过说到底,‘平阴君’只是一个女人的封号而已,而我不需要这三个字作为我的指代。”
说这话时,她与常昀正坐在东宫的一株老树下饮酒。一人一只酒坛,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
常昀没有后妃、没有子嗣,东宫因此也不具备任何实际的意义,成为了他们追忆过往的场所。
“只要你高兴,你愿意用是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都好。”常昀轻笑,“明日我没有多少政务要处理,我陪你去城西赌坊玩去。”
分别多年,昔日的少年都在岁月中各自成长。但是相处的模式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未重逢时,常昀以为他们之间会有隔阂,可等到见面后才发现,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一切都没有变。
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永远会站在他身后的人,他也是四海之内最了解她心性之人。这是一种天然的默契。
“与西赫兰之间的盟约什么时候能够定下?”
“尚书台那群臣子做事效率不算慢,大概月底。”
“那我很快就要回西赫兰了,带着两国的国书回去。”
常昀闷闷的灌了自己一口酒。
“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毕竟我是使臣嘛,在两国中来回的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下回我来洛阳的时候,会带上……我父亲,或者说,你的父亲。”她一时纠结于清河王的身份,赧然的挑了挑眉。
“好呀。”他轻笑,“那,务必珍重。”
“……你也是。”
她不会为了他长久的停留在洛阳,同理,他也不会因为想要和她在一起就抛下肩上的家国臣民。少年时他们将洛阳视作囚笼,将皇权看做绳索。经历过许多风雨之后才明白,责任和束缚其实是不一样的。不同的道路中,是不同的风景。
元光四年仲秋,西赫兰使节离开洛阳。
但之后那几年,她仍会频频来访洛阳。
东赫兰势力从西域退去后,商路重开,大批商人来往于中原与塞外,褚谧君就在这群人之中。每一年来到洛阳之前,她都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与物。每年到达洛阳后,她都会将自己的见闻说给待在洛阳的常昀听。
常昀也会将自己积攒了一年的牢骚吐出——比如说某某臣子难以管束、哪里的堤坝又需重修、今年的税收比往年要迟、东赫兰那群混账玩意总算退兵可是国库里的粮草消耗太多他这几年恐怕要穷死。
褚谧君心疼的拍拍他的肩膀,“不怕,我手头的钱不少。”
常昀捂脸。
元光六年,北境总算恢复太平。臣子们开始操心皇帝婚事。这时却有方士跳出来,说皇帝命格特异,三十之前娶妻,不利于国。
常昀于是心安理得的仍掖庭继续空置。
臣子们纷纷表示皇帝虽然是个明君,只可惜太过迷信鬼神,方士误国、方士误国哟——
元光七年,常昀接来了一个宗室入宫。
这个少年是故济南王弟弟的儿子,聪慧而仁慈,常昀很喜爱他,将他留在身边抚养。
元光十年,册那名宗室为太子。
元光十四年,天子退位。
这年常昀三十三岁,正当盛年。但是天下既然已经太平,他的职责也已经完成,也就没必要再为常氏卖命。
当然,没有多少臣子能够接受皇帝乍然换人,奈何常昀根本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出宫,收拾好了行李,一路摸黑翻墙。规规矩矩活了近十年,可有多少人还记得昔日的他,是个最不讲礼数的荒唐人呢?
出了最后一道宫门,他听见一声嗤笑。抬眸,一身黑衣的女子依靠着一棵大树,正戏谑的望着他。马匹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好,就在她身后。
恍然间好像时光逆流,很多年前,褚谧君偷偷溜出褚家,而他也是这样在外头等着他。
“来。”她向他伸出了手。
第184章 番外:谧昀夫妇(一) ...
秋天, 差不多大雁往南飞的时候, 褚谧君会动身从西域返回洛阳。
自从东赫兰退兵不再侵扰大宣边境之后, 从西域至洛阳的这条路好走了许多。只是褚谧君依然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在路上,往往到达洛阳时,就已是冬天了。
到洛阳后照例先去西市存放货物,然后……然后她不需要做什么, 得到消息的常昀就会命宦官将她接入宫内。
而今大宣的臣民都知道,皇帝善于纳谏、皇帝勤政爱民,可皇帝唯独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常听信方士之言,以及过分喜欢西域来的新奇物件。
因为方士钟长生说他三十之前不宜娶妻,他就真的舍下了佳丽三千,至今仍不肯册后纳妃。
因为喜欢西域物件, 所以每年年末都要召见西市的胡商。
只有包括褚谧君在内的少数人才知道,皇帝之所以会有这两个毛病, 都是因为她。以命格不好为借口不娶妻,那是为了将正妻之位留给这些年四处飘荡的褚谧君;每年召见胡商, 见得其实也都是褚谧君。
*
马车直接驶入禁中,停在了太和殿偏殿。
褚谧君从车上下来,无需人引路,径自走入殿内。还未见到常昀, 首先听见一阵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