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从诏狱出来了么?”她想起了这件事。
侍女一愣,“奴婢还未曾去打听。这几日丞相都于尚书台内忙碌,您也在四处奔波,所以……”
“罢了。你去打听一下清河王怎么样了。”褚谧君按住额头,她这几天差不多每天都只歇了两三个时辰,因为忙于安排陌敦出逃的示意,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三声叩击声。
褚谧君有些意外,因为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几名婢女上前将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
“父亲。”短暂的犹豫后,褚谧君还是选择以这样两个字来称呼他。
徐旻晟微愕——他少有在褚谧君面前怔愣的时候。
“虽说您并非我亲生父亲,但毕竟是您收养了我,名义上我们父女一场,所以,我还是会叫您一声父亲。”褚谧君站起,对他说道。
若没有遇上凉州之乱,若卫贤就只是卫贤,那么徐旻晟说不定就会如世家大部分男子一样,在合适的年龄娶妻生子,他如果能有女儿,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徐旻晟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略有些黯然。
“这是洛阳各个城门守卫的名单、兵力部署以及京畿百里之内的关卡驿站分布图。”徐旻晟递给褚谧君一沓文件。
“多谢父亲。”
然而这一次,徐旻晟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对她避之不及,“……多多珍重。”他说。
褚谧君讶然的抬眸看了徐旻晟一眼,曾经刻薄阴冷的中年人,在敛去了锋芒后,竟显得有些憔悴,她深吸了口气,“我会的。也请父亲爱惜自己。”她想起了若干年后,在褚瑗坟前见到的那个徐旻晟,忍不住问:“父亲想过出仕为官么?”
徐旻晟眉目低垂,轻轻一摇头,“我只愿常伴亡者墓前。眼下朝局未稳,我在丞相身后辅佐一二,等到何时我派不上用场了,我便去为那人守陵。”
“她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徐旻晟颔首。
卫贤是友人、是师长、是他年少时满以为可以并肩同行的人,后来她死了,于是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我不愿为官,并不代表我无所作为。这些年丞相提出的不少方略,背后都有我参与。我只是,很失望……”他难道坐下,与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好好说话,“我少年时,以为这个世道如我所想的那样,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我过去的信仰几乎都是错的……”
“母亲……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她死时,又是怎样的情形?”
“我也不知该怎么评价,她不是一个完人,有各种缺点,也并不是个君子,但她就是能让人心甘情愿的追随她。我曾和她一起在凉州待过四年,那四年是我活得最精彩的四年。我和她一起治理凉州,虽然经历了很多艰难波折,但……”徐旻晟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但后来她死了。”
“死在凉州之乱中?”
“不,她不是死在凉州之乱。”徐旻晟神色变得冷肃如铁,“乱起之时,她设法助我突围,我也及时借来了兵马救她……不,不能算是及时,凉州的世族想要她死,我没办法取得兵符,所以我只好杀了掌兵的官员。”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额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我就好像是陷入了泥潭中,再也出不去了。我带来了兵马救她,可是她——”
他不该回忆起这段往事的,那段记忆太过痛苦,完全盖住了在凉州那四年的美好,直到现在他听到“凉州”二字,首先想到的便是黑暗、血腥与哭号。
“她受到了太过残酷的折磨,等到我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被毁了。”过了好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继续说了下去,“可那时根本没有时间给她调养身子,西赫兰铁骑入境、凉州世族趁乱夺权、匪兵兴风作浪四处劫掠。她那时仍支撑着想要平定乱局,然而却终究有心无力。四年苦心经营的成果,灰飞烟灭。”
“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放弃凉州,回到中原。而她……死在洛阳郊外。想必她死的时候,心中还有许多不甘,我看着她断气,然而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她不是男儿,事迹无法载入史册,只能被悄然掩埋;她寿数太短,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便黯然收场。这世上除了我和那个少数几个与她亲近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
“她死的时候坚决不肯入城,只悄悄的见了几个至亲,因为害怕有人发现她的身份。她死的时候换回了女装,她说她并不遗憾自己生而为女,她只是惋惜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未嫁而早夭的女儿,据说死后会很凄凉。于是我提出娶她。当夜,她的长姊便回到皇宫逼着皇帝写下了赐婚的诏书。”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的男女,这一桩婚姻其实更像是一条绳子,将我们系在一起。从我娶她这一刻起,我便是褚家的人,而褚家也将给我庇护。唯有如此,她才能放心。”
第156章
褚谧君默默的听着徐旻晟的叙述, 父女一场十九年, 这大概是他们相处最为融洽的而一次。
等到他终于说到褚瑗之死时, 两人都不犹感到了一阵唏嘘,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那么,我是在什么时候被收养的呢?”过了一会,她问道。
“我说了, 你是我和她从凉州战乱中捡来的孩子。”徐旻晟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硬。
“当时那种情况下,您还有心思收养一个战乱中的遗孤么?”褚谧君问。
徐旻晟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复杂,“当然。”
和那日她见过的为清河王妃接生的产婆不同,徐旻晟历经风浪,隐藏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能力自然也炉火纯青,褚谧君也没办法判断他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说谎, 于是她选择了缄默。
“听说你前几日,见了一个专门为人接生的老妇人。”徐旻晟道。
“是的。”
“你在怀疑什么?”他问:“又或者说, 你想要探寻什么?”
“身世。”褚谧君没有避讳。
“不相信我告诉你的?”
“永不轻信——我在褚家待了十多年,这是褚家教给我的道理。这世上人可能会说话, 事物可以被造假,你的感官与思维甚至都可以陷入误区,所以为什么还要死守着一个信念不放呢?”
徐旻晟听出了她这一番话另有所指。
“你就不怕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真相么?”
“那也得继续找下去,也许下一刻, 就找到了呢。”
徐旻晟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出神许久。
被褚谧君派去打听清河王消息的侍女却在这时赶了回来, 带着一脸焦急。
“怎么了?”褚谧君问。褚家的侍女都被训练出了处事波澜不惊的态度,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来是清河王出事了。
“清河王不见了。”
“不见了?”褚谧君一愣,她身边坐着的徐旻晟惊讶的抬头。
“丞相昨日向廷尉打过招呼,说清河王无罪,继续关在诏狱恐有不妥。廷尉于是猜测,丞相或许是要放了清河王。今日有人进入狱中,说要带走清河王,狱卒以为是丞相派来的人,于是答应了。谁知那伙人并不是是丞相遣来的,他们带走了清河王之后,就此下落不明。”
褚谧君怔住,多少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徐旻晟开口:“你打听过,带走清河王那几人是什么模样么?”
“据狱卒说,那几人皆面白无须,身上穿着的,像是宫造的丝绸。”
褚谧君现在只能想到一个人,褚太后。
如果清河王真是被褚亭的人带走的,那么……
她面色发白,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做什么?”徐旻晟喝住她。
“去找太后,救人。”她回答。
“你以为你说服得了太后么?她是什么样的为人你该清楚,她要是想杀人,谁都拦不住。”
褚谧君停下脚步,朝徐旻晟一拜,“请父亲指点。”
她知道徐旻晟与清河王是有交情的,只是她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交情有多深,她之所以做出一副被褚亭逼急了要赶着去救人的姿态,就是为了试探徐旻晟的态度。
徐旻晟迟疑了一会。
“请父亲指点。”褚谧君再次说道。
徐旻晟还是不语。他其实知道褚亭为何要杀人,为了守住那个秘密,清河王必须死。
然而……
然而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么?
褚瑗做出的决议,他大部分愿意听从,可是他并不认为褚瑗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确的。褚瑗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会犯错会失误,何况那时她已经快死了,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么?
褚亭无条件的执行褚瑗的命令,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跟在妹妹的身后,听褚瑗的指挥。但是徐旻晟不一样,对于褚瑗,他并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所以比起褚亭,他少了几分疯狂。
“清河王,的确不该死。”他轻声开口,这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么些年,清河王是什么样的为人他看在眼中,若不是因为褚瑗之死,他真该和他好好结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