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常昀不是树上的枝桠,他甚至连树梢的叶片都不是,他是天地间随风而动的蓬草,不为任何事物所绊。
“也好。”褚谧君颔首。
“所以,你到底打听到了什么?”他半是好奇半是忐忑。
“我打听到什么,都不重要了。”褚谧君环顾了一圈站在常昀身边的人。
现在他们都一个个面露惧色。方才褚谧君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广川侯似乎并非皇家血脉,可是常昀已经差不多被确定为未来的帝王——作为知道这个秘密的小人物,他们很有可能要被灭口。
“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记着。”她贴近常昀,“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姓氏都不重要,你记得你是云奴就好。我得走了,今后我们可能会分别一段时间,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从未像眼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凑得这样近,他听着她压得极低极低的声音,她的气息微微拂过他的鬓发,但这些都没有让他感觉旖旎,反倒让他心中陡然涌起了一阵恐惧。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手腕。
褚谧君柔柔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好好保重自己,一定要小心活下去。”
“请平阴君速速离去!”为首的东宫宦官终于忍不住,褚谧君大声喝道。
在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听到了惊天的秘密,可能会被灭口之后,他们便陷入了惊惧之中。现在情况还能挽回,他们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听懂、只要方才褚谧君说的那些话没有传入褚亭耳中、只要常昀没有起杀心,那他们就有一线生机。
可是褚谧君不能再留在这里同常昀说话了。
他们担心褚谧君会进一步泄露某些了不得的秘密。
他们更害怕褚谧君会蛊惑常昀。
褚谧君若是停留在东宫的时间长了,一定会被褚太后注意到。到时候太后问起褚谧君都同常昀说了些什么,他们又该怎么回答?
总之褚谧君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褚谧君没有看他们,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常昀。东宫的宫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平阴君还是走吧,太后派来的御医过会就要到了,您也不想耽误广川侯治伤吧。”
“你们滚!”被关了这么多天后,常昀终于情绪爆发,抄起案上的瓷盏对着说话的宦官狠狠砸了过去。
“云奴。”褚谧君握住他的手。
常昀转头,看着她。
“答应我,以后好好活下去。”她眉目肃然,唇角努力的弯起,“要活下去,你就得学会隐忍。”
她松开了他的手。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想给他说的,但是仔细想想,不需要了。
她转身离去,原本躺在榻上的常昀想要起身去追她,但她回头,用清晰的话语告诉他,“我们会见面的。”
他顿住,片刻后又缓缓的躺了回去。
褚谧君从没骗过他,所以这一次,他依然相信她。
**
离开东宫后,褚谧君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褚亭果然缜密。
“要怎么办?”侍女问。
她平静的跪坐在车内,“按照之前规划过的路线,甩开那些人。”
洛阳城的每一条路线,她都差不多烂熟于心。她曾经不知多少次走出褚家高墙,跟着常昀去过那么多地方,对洛阳熟悉的就像是自家的后园。
穿过东市后,太后派来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甩开了。侍女问她去哪,她说,西苑。
如果褚相没有骗她,她也没有理解错的话,清河王就在西苑,魏太妃救了他。
是的,魏太妃。
她的外祖母曾经的身份之一,就是魏太妃。但太妃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卫夫人死去后,“魏太妃”依然存在。
褚谧君不知道那个顶替她外祖母身份,在西苑住着扮演魏太妃的人到底是谁,但料想那人应该是为褚家办事的。
褚谧君进入西苑时,一路畅通无阻。魏太妃像是早就猜到了她要来。
她被带到灵泉殿,宫女们将殿内的帷幕一层层挑开,露出了坐在大殿最深处的老人。
这老人的面容,她曾经在若干年后的未来见到过。
“我名妙娘,无姓,曾是贴身服侍你外祖母的侍女,”老人说道:“这五十年的时间里,每逢你外祖母不在的时候,便由我来扮演‘魏太妃’。”
这应当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吧,在五十年的时间里,以另一个人的形象而活。
老人的举手投足都与卫夫人十分相似,让褚谧君晃神的时候还以为是见到了外祖母死而复生。
“我知道你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带着褚谧君往屏风后走——其实她的身体还不错,不至于走路都还摇摇晃晃,只是多年来伪装成一个病弱之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走路方式。
“是我让人从诏狱里带走了清河王,他是个好孩子,我也舍不得他死。”老人说:“但我这样做,其实还是出于丞相的授意。至于丞相为什么要借我之手去救人,一会你听我慢慢说。”
第159章
绕过屏风后, 又走了一段路, 最后侍女挑开帘帐, 露出了一间不惹人注意的耳房。
褚谧君看了一眼老人,老人笑着朝她轻轻点头,她深吸口气,一步步往前走去。
清河王跪坐在案边作画, 窗外阳光映照着他灰白色的头发。在听见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后,他扭头看向褚谧君,朝她微微一笑,眼尾的纹路交错。
褚谧君不犹加快脚步,却又在距他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顿住,朝他稽首一拜——这是子女向父母所行的大礼。
清河王眼神微微一变,最终千百种情绪, 只化作了一个浅笑。
“知道了。”他说:“起来吧。”
***
清河王与朱霓成婚时,历经了一番波折。
丹阳朱氏将女儿送来洛阳, 是为了让她嫁入显贵之家,以此振兴家门, 自然不能容忍一个落魄的宗室娶走朱霓。
何况那时清河王自己也心存顾虑。他比朱霓年长许多,在面对妍丽如春花的朱霓时,难免有自惭形秽之感。
但朱霓说:“殿下乃我知己,这世上除了殿下, 也没有谁能容得下我了。我愿嫁殿下,也还请殿下怜悯我茕茕之身。”
这番话说的是实情。
天底下的男子何其多,但能够欣赏朱霓才的只有清河王一人。若她空有美貌, 又被教导得乖巧认命,那她或许就会和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听从父母安排,去嫁给一个对家族最有利的男人,然后安安静静的相夫教子。
可偏偏朱霓自幼便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她心中一直藏着一团小小的火焰,也许微弱,但却是灼烫的。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将父母之命与嫁娶之事结合,将顺从柔弱看作女子的本分,所以她的反抗那样孤立无助又那样可笑无理。
她反抗不了命运,只能四处求助。她像是被卷入洪流之中,即将被水冲走的人,清河王是距她最近,唯一能够拉她一把的人。
最终他们还是成婚了,在卫贤的斡旋之下,由褚相出面做主,他和朱霓完婚。
清河王与褚家有些交情,许多人认为,他父亲和他自己的皇位,都因褚淮而失去,所以他该对褚相恨之入骨才是。可实际上清河王与褚家上下相处得还算不错,和那位据说是卫夫人内侄的卫贤更是交谊匪浅——在他迎娶朱霓之前,他一直以为能娶到朱霓的人,该是卫贤才是。
当他向自己的新婚妻子问起这一问题时,对方先是出神了片刻,然后才摇着头告诉他,“我与他,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是九霄之上的鸿鹄,我是山野间自得其乐的雀鸟。我们选择的,是不一样的路。”
“更何况……”她又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的?
后来清河王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卫贤,或者说褚瑗,是朱霓在这世上的信仰。鸿鹄能飞多高,那么雀鸟就能借着鸿鹄的眼睛看到多高的风景。
可是后来,褚瑗死了。
从永懋元年褚相被贬出京至永懋三年,政局一直不算稳定。他们二人索性离开洛阳,一同四方周游,每遇名胜,则以笔墨录之。他们夫妇二人在丹青与琴艺上有着不少的共同语言,是彼此的知己,相处和睦如孟光梁鸿。
朱霓的确是个有才华的女子,随着画作渐多,她的名声也传得越来越远,到后来,甚至有人愿以千金求购她的一幅画。
但朱霓最用心的画作,并不是那些流传在外的作品,她最用心的,是一副她花费了数年时间都还没有完成的画。
画上的是一个人,站于江河之畔,似踌躇满志,似疑惑深思——这幅画被朱霓反复修改、重画、撕毁、再画,而画上的人始终没有脸。
终于拖延到永懋三年,朱霓才最终完成它。
某日午后,朱霓收到了一封来自凉州的信,信是卫贤写来的,这几年他时不时会寄信给朱霓,告诉她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说他在凉州一切都好。”朱霓一边读信,一边将信中的内容说给清河王听,“边关庶务我不大懂,但按照他的叙述,那些阻碍他的麻烦,应当是差不多都被解决了,军队也安分了。他去了凉州三年了,辛苦那么久总算有了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