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我从前的居所,我还是先帝婕妤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魏太妃告诉褚谧君,“我老得快死了,趁着自己回光返照,想故地重游一番。”
“可是……”
“你是想提醒我逃走么?不必了,这场宫变,我也是参与者之一。”老人的声音温慈蔼。
果然。褚谧君早就知道魏太妃与褚家有极深的渊源,否则褚相也不会在离开洛阳前将她托付给这个老人。
但她好奇褚家和这位老人的渊源究竟是什么。魏太妃的亲人早已失势,她没有后裔更没有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的在西苑清静度日,没道理要参与到褚家的权力之争中。
“我送你回去吧。”老太妃忽然说道:“正如你想的那样,这个地方不安全。”
“回哪去?”
“当然是回褚家。”
眼下混乱的地方主要是皇宫的南端,北部暂且还没有被波及,魏太妃带着褚谧君趁车出宫,一路上竟无人阻拦他们。
在路上,褚谧君偶尔看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凶狠的将刀刺进常邵某位妃嫔的心脏,却在看见魏太妃的车驾后,擦干净了刀上鲜血,朝太妃遥遥一拜。
“她……”
“她是西苑卫中的一员,奉我为主。”太妃简略的解释道。
西苑卫,褚谧君听过这个词。
在未来,她曾听过这个词,那时也是同样的危急关头。身为太后的褚亭与皇帝反目,褚亭半夜袭杀常昀,常昀逃了出去后顺手挟持了魏太妃,逼老人交出“西苑卫”。
这么看来,西苑卫应当是一支经过特殊训练,长期潜伏在皇宫深处,作为刺客使用的军队。
马车行驶速度并不快,因为体弱的魏太妃支撑不住过于剧烈的颠簸。驶出宫门后,褚谧君看到的是一路的萧条。虽说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但寻常黎庶的生活,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褚府在很久之前就被封住了,褚相逃亡,褚谧君下落不明,愤怒中的常邵砸了褚府所有的摆设后,又下令封死了褚府。
但这里的的确确是褚谧君的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这是她的“家”。
当她看见大门上的门锁后,心中一阵欷歔。魏太妃挑起车帘,朝一名马车外的侍女扬了扬下颏,对方颔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重物,硬生生的砸开了那道锁。
魏太妃并未下车,直接让人将马车驶入了褚府。对这座府邸,她意外的熟悉。
最后马车在一座偏僻的院落,这里是卫夫人曾经的住处。
魏太妃从车上下来,由侍女扶着慢慢踱步。
褚谧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心惊肉跳,某个猜测一旦浮现,便挥之不去。
“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魏太妃走到庭院中的一处凉亭坐下,不顾亭内早已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是您自己的故事么?”
“对,是我的故事。”魏太妃笑了下——虽然褚谧君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时褚谧君注意到魏太妃的嗓音和从前也有些不大一样了,从前她的音色低沉沙哑……听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对,但和此刻的声音对比起来,就好像之前是在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似的。
“我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勋贵之家,十三岁那年,我的父亲动了用我来振兴家族的念头。于是那年,我成为了文帝次子的妾室。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少时,是一等一的美人,所以那时我满心壮志,誓要凭借自己的容貌,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一份荣耀来,后来……”她沉默了良久,“后来我经历了许多事,心灰意冷,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再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对我极其照顾,他帮过我很多次。我可以大胆的说一句,若非罗敷有夫,我定是要委身下嫁的。”说道这里,她仿佛是笑了一下。
“那是个怎样的少年?”褚谧君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只专心的听着老人的故事。
“他呀,狡黠如狐且巧言令色,时而精明,时而又固执愚钝,出生贫寒却偏又野心勃勃——他算不得君子,但即便世上所有的人都说他不好,我也还是觉着他很好。”太妃叹了口气,“就是可惜遇上的时候迟了些,我也只能克制住那份心情。”
第150章
“文帝末年, 太子谋反身死, 我的丈夫汝阴王就这样成为了皇帝。但他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也没有待多久, 很快便遇上了赫兰南下。他仓皇之中弃城南逃,死在了路上。我就这样做了寡妇。再然后,洛阳发生了许多事,城内的公卿们在抵抗外敌的同时内斗, 我趁乱逃出了洛阳。在出了洛阳后,我又遇上了他。”
“为了避祸,也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我和他一起去了江左。他是建邺人,母亲和三个异父的弟弟都在那里。我们在建邺生活了一阵子,最终成亲。”
听到这里,褚谧君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魏太妃给的暗示足够明显, 如果她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那么……
黑纱覆面的老人还在继续她的叙述:“那时候我倒是乐意就此抛下富贵荣华, 做一个寻常村妇,宁静度日。但是他不行。虽然他那时也耐着性子陪我在建邺的乡下消磨光阴,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朝堂上去。南方一隅虽然平静,可整个王朝实际上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于是我告诉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你生来便是要史册留名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不是她不愿再说下去, 而是她的身体状况太糟,不得不暂且休息。一转头,对上褚谧君惊惑的眼神,她不禁微微一笑,“你是否觉得我大逆不道?”
“还好。”褚谧君说:“听说惠帝生前有女宠百人,无子女的大多都被遣送还家各自出嫁。当时洛阳一片混乱,没有谁还有心思从礼乐道德上指责一群女人。”
更何况惠帝生前最宠爱的是成帝之母梁氏,魏太妃在惠帝活着的时候仅仅只是婕妤而已,淹没在那百名女宠之中,又没有子嗣,并不算起眼。
“我这一生最大胆的事情,并不是在我的皇帝丈夫死后不久便转身嫁给了未来的权臣,而是在他选择返回朝堂后,我也回到了洛阳。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能接受保护的弱女子,我需要权力,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获得权力的道路只有那么几条。我借着惠帝妃嫔的身份成为太妃,以太妃的身份掌控宫禁。那时太.祖皇后严氏还活着,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我逐步取得了她的信任,从她手里得到了整支西苑卫。后来,幼年的成帝被抱上了帝座,我又成为了他的傅母,在成帝还是个没有记忆的孩子的时候,我抚养他、保护他、同时也控制着他。”
她好不容易从牢笼中逃出,能够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这一生,但最终她还是披回了锦绣华裳,回到了宫闱之中。
“后来,洛阳的局势日渐稳定,皇帝也日渐长大——虽然我一直自称患有眼疾遮住了脸,但还是不够保险,于是我想过不如让‘魏太妃’就此暴毙。然而我舍不下太妃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利,所以我最终只是选择称病离开了当时五岁的成帝,来到了西苑。之后‘魏太妃’一直存在,却又一直居于黑暗之中,不轻易见人。那时我在建邺生下的长女也渐渐长大了,我不能一直让她的父亲照顾她,所以我换了个身份又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心腹侍婢在我离开西苑的时候替我扮演‘魏太妃’,而每当有祭祀典礼或是别的什么需要太妃出现在人前的场合,我便会回到西苑。”
“同时,我暗中训练着我手里的西苑卫,将他们改编,削减冗余,补充精锐。在洛阳悄无声息的建立了一张属于我的情报网。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与‘魏太妃’在身形和声音方面的相似,我不得不将自己锁在了这间偏僻的小院里,不见任何外人……就这样过去了五十多年。”
长期要扮演两个人是很累很累的,她也不得不牺牲了许多东西,战战兢兢的活着,每一天都在担心身份败露后自己的下场。
“我就这样熬过了我的一生,现在我快死了,不妨将这个秘密说出来。”老人缓缓伸手,想要扯下脸上覆着的黑纱,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这样一件似乎很是简单的事情了,她的侍女上前几步,摘下了那层面衣,露出了本来的面容。
褚谧君看着老人熟悉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朝她一拜。
“起来吧。”老人的声音虽说虚弱,但很平静,“虽然有颇多遗憾,但我这一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自己选的路,我做的这些事,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又顿住,“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多活一阵子。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我还未看到……这天下太平。”
但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年轻时称病装病那是为了尽可能的不在人前露脸,到了中年时,却是真的因为心血耗费太多而病倒,再后来,她晚年丧女,在悲痛之下终是病来如山,药石难医。
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吊着她一条命,也只能帮她支撑到此时,她看不见动乱结束,看不见真正的海清河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