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邵皱眉,这些他都知道,早年在东宫时,他也曾学过国史。
“陛下知道‘羽林孤儿’么?”常昀又问:“西汉武帝创立羽林军,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太.祖严皇后效仿了汉武帝的做法,以前朝军队将士的遗孤编成了一支军队,不断训练磨砺,终使他们成为了一支绝对忠诚且实力非凡的禁军。后来,严太后还政文帝,迁居西苑,那支军队被保留了下来,并跟随严太后一起到了西苑,称为‘西苑卫’。文帝死后惠帝即位,惠帝当政时,内外交困,外敌入侵,惠帝暴亡,先后两位幼帝被扶持上位,洛阳乱做一团,那时的西苑卫几次被利用,成为了决定乾坤的重要力量。”
常邵脸色微变。
常昀所说的后半部分的内容,是国史中被抹去的部分,他完全没听过。
现在的常邵已经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他下意识的朝常昀所在的方向走近几步,想听对方把话说完。
常昀瞥了他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就算你说的西苑卫是真的,自太.祖建国至今已有九十年过去,距惠帝驾崩也有五十余年了,西苑卫怎么可能还存在。”
“原本的西苑卫的确已经不在了,那些由前朝少年组成的将领兵卒早已一个个的老死。但是不断又有新的人被补充进去,西苑卫的组成结构也在逐渐发生改变。从前,西苑卫是身披铠甲护卫太后的禁军,后来……”
后来什么?
若西苑卫还存在,难道是掌握在那个病弱的魏太妃手中?
他去过西苑,那里只有零零散散几百卫兵而已,几百人的军队能做什么?
就在他凝神思考的时候,他蓦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是常昀骤然扑上来,用藏在袖中的短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抱歉,阿兄。”他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
我只怕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了——这是之前常昀说过的话。那时常邵还不懂其中涵义,以为常昀是在自嘲他自己对褚谧君的背叛,顺便讽刺了常邵一遍,现在想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
他,常昀,也要成为和常邵一样的杀害手足的人了。他今日穿这一身的白,就是为了替自己的堂兄送葬。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常邵一把推开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大吼,“你杀了朕又如何!朕死后,你将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常昀面上无悲无喜,“我会被谁粉身碎骨呢?”他轻声问。
这时常邵才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关键点——作为皇帝,他身边有大批的护卫来保护他的安全,可那些人在听到他的惨叫后,竟无动于衷。
每个面圣的人在走进太和殿前,都需要除去佩剑,常昀是怎么偷偷将一把短刀藏入袖中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了。他陷入了绝境,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在这之前他疯狂的杀戮,以为自己能够尽可能的剿灭掉威胁自己的人,最后却发现敌人是杀不完的。
得位不正,要守住也必然艰难。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一个接一个的从衣袖、腰带内侧摸出了刀,向他刺来。
“西苑卫不在西苑,而在宫中,如水无孔不入,如冰坚硬寒冷。”
皇后身边的宫女是西苑卫、太和殿的宦官是西苑卫,他们是有呼吸有血肉的刀。
第148章
长信宫是太后的居所。
褚谧君和新阳赶到长信宫是为了见已经成为了太后的褚亭, 然而这里现在却是一座空宫。
说是空宫也不尽然对, 宫中太后应有的宦官、宫女、女官一应俱全, 唯独少了长信宫该有的主人。
褚亭长久以来的心腹赵莞在见到新阳时微微一愕,继而朝她叹了口气,“公主可算是来探望太后了,只是……太后并不在这。”
“那她去哪了?”新阳神色凝重。
眼下做皇帝的人是常邵, 他想要杀褚太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赵莞所说的“不在”,极容易让新阳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公主且放心,太后现在很安全。”
长信宫是个危险的地方,这是皇帝为太后准备的养老之所,大部分人手都由常邵一手安排。而常邵,一直想让褚亭死。悄无声息的暗杀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由于褚亭在进入长信宫时,还带上了自己在椒房殿的那群侍女做护卫, 所以常邵暂时无法下手。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常邵一直在设法除掉她身边的亲信, 继续留在长信宫她迟早会死,于是——
于是她索性在心腹的掩护下,秘密的离开了长信宫。
常邵还没来得及知道太后已经失踪了。
当然,他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
从先帝死的那一刻起, 褚亭就在为常邵布置一个杀局,现在,那个少年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太后现在在哪?”新阳与褚谧君对视一眼, 向赵莞询问。
赵莞不语,只笑着望向远处。
远处,正有浓烟腾升。
***
褚亭短暂的离开皇宫,现在又回来了,回来时身后带着数目可观的军队。
在宫墙内,数百名分散的西苑卫正忙于纵火、屠戮,以及迎接她的归来。
洛阳真是一处罪恶之地,永远充斥着血的腥气。只是前几次乱在宫城之外,这一次,却连皇宫都不能幸免。
皇宫早晚有一天会乱起来——褚亭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话……这话是谁说的?
是弦月,弦月说的。
*
小字弦月的褚瑗在十三岁那年丢掉了女装和钗环,将自己打扮成男儿,进入尚书台。
那时褚亭并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褚瑗说是为了辅佐她们的父亲。
“父亲是如同商鞅一般的人物,跟在他身边,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商鞅的下场可不好。”那时褚亭回应道。
她们姊妹俩都不是什么天真懵懂的闺秀,清楚的知道在褚相大权在握背后所藏着的隐患。在历史上,如褚相这般的人物,大多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不是因为褚相是权臣的缘故——历朝历代哪能没几个搅动风云的权臣?可那些人也不一定无法善终。
她们的父亲或许将不得善终,原因是他试图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时代。
所以褚瑗说他如商鞅,而不是以吕不韦之流与褚相作比。
“真是不甘心。”褚亭说。
她对父亲的抱负有所了解却并不关心,她只是不喜欢这种面对既定命运无力挣扎的感觉。
“这世上有谁会甘心就死呢?”褚瑗说:“所以,今后父亲与陛下,势必会有一战。父亲料到了这点,他一直在注意扩充自己的势力,以确保自己有一战之力。但他越是巩固自己的权力,就越是让皇帝不安,越加剧君臣之间的仇怨。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才十三岁的孩子眉目青涩稚嫩,眼神却是沉定的,“皇帝与丞相之间的这一战,必定是要惊动兵戈的,必定死不死不休的,天子退位或是丞相辞官,都不足以完全化解双方的矛盾。这一战的主场必然是洛阳,牵扯进来的,必定是多方的势力——我大宣从开国至今,攒下的矛盾实在太多了。”
*
若是弦月还活着就好了。
褚亭踏着鲜血大步前行,火光灼灼映在她眸中。
这样大混乱,会有很多人都会死吧。死去的人会给活着的人让路,废墟之中会长出鲜嫩的枝桠。
不过没关系,她还活着,弦月看不见的,她替她见证。
“走,我们去太和殿!”她似在大笑,又仿佛咬牙切齿,“去天子居所!”
*
“那你说,若真到了双方痛下杀手的时候,谁赢的可能性比较大?”那时同样还很年轻的褚亭问自己的妹妹。
“所以那就要看我们能做什么了。”褚瑗这样告诉她。
那年已经做了皇后的褚亭静静的等着妹妹接下来的话。
都说长幼有序,可她们姊妹间发号施令的那个常常是褚瑗,而按照褚瑗命令执行的是褚亭。
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们姊妹两人没有什么尊卑观念,也没有人告诉她们,你们是女子,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们做不到的。
褚家姊妹凭自己的心意选择人生,尽自己的全力而活。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弦月。”
“阿姊能做的事情,比我要多。”
是么?
“阿姊在皇宫中,便如同将我褚家最锋锐的宝剑抵在了皇帝的咽喉。”褚瑗说:“我知道阿姊不是寻常妇人,丈夫的宠爱,子女的顺从以及身为国母的安逸奢华,于阿姊而言,都不重要。阿姊是利剑,就当沐浴鲜血,斩破世间一切。”
可不是么?妹妹果然是妹妹,与她心意相通。
褚瑗不会要求她做贤后做国母,不会将她视为巩固家族地位辅翊丈夫或父亲的工具,褚瑗告诉她,阿姊,你是一把锋锐无双的宝剑。
*
她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后。
身为皇后,她死死的守着皇宫,就如同将领坚守着自己的壁垒。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不肯听从褚谧君的建议,称病离开洛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