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而今再不服软,他只怕也难逃一死。
“原本还想与你再多待一会的,可你必须得走了。”他握了下褚谧君的手,又松开。
这一次,是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然而不久后赶到的,却不是清河王,而是西苑之中年老体衰似乎还有眼疾的魏老太妃。
***
这是褚亭第二次被困椒房殿了。
先帝死后,玉玺便下落不明,致使夷安侯登基之事一拖再拖。都说是皇后将玉玺藏了起来,于是椒房殿便遭到了几轮洗劫,最终只剩下了而今空荡荡的殿堂。
褚亭十九岁进宫,醉了三十多年皇后,这是她最落魄的时候,所有的胭脂、钗环都被抢了个精光。她打开空了的妆奁,叹了口气,只好用手指梳着一头长发,然后用一根丝带和银簪将头发绾好。
婢女莺娘接过她手里的发簪替她插好,“听说夷安侯已经打算登基了。到时候,他或许会逼您迁宫。”
褚亭嗤笑了一声,不予置评。待发髻梳好后,她只专心的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容颜。
“近来我总在椒房殿里听到哭声。”她说。
“年纪小的宫女没见过世面,自然会感到害怕。”莺娘解释:“但椒房殿内无一人叛逃,所有宫女宦官,仍对您忠心耿耿。”
褚皇后平静的应了一声,不怒不喜。
她其实无法理解那些宫女,因为她无法感到害怕。
皇后褚亭,是个怪物。
褚亭生下时,卫夫人替她起小字“满月”。求圆满无憾之意。然褚亭其人,却有着性情方面严重的残缺。
在她年幼时,她的母亲将她送上前往蜀地的船只,与当时在那里为官的褚相团聚。半路上她碰上了刺杀,她当时年纪虽小,但心里清楚那些人是要来杀死她的,她将一场针对她的刺杀当成了一场有趣游戏,开开心心的在船舱内藏了起来,和那些人周旋,最终等到了父亲带人来救她。
后来她长大读书,父亲她请来最好的儒者教她何为仁义,可她渐渐的发现,她能够学会仁义,却无法理解。
她自己面临生死危机之时,能够从容不迫,当她看着别人死的时候,她也能做到保持漠然。
她会哭会笑会闹,但她的心底没有喜欢,没有憎恶,不知欢喜,不知畏惧。
“阿姊活着,应该会很孤独吧。”她的妹妹,是最早发现她心智与常人有异的人,“不过……阿姊知道什么是孤独么?”
少年时的褚亭冷冷的注视着年幼的妹妹,孤独是什么她的确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喜欢弦月就是了。
“阿姊,你是个怪物。”小小的孩子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注视着褚亭:“这样不好,会被人讨厌的。”孩子的话语稚嫩直白又锐利无比。
忽然,她又说:“但是,阿姊,我不会讨厌你,我也不会让别人讨厌你。”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说出这番话的弦月,那时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后来她也的确用她自己的方式兑现了她的诺言——不让人厌恶褚亭。
她教会了褚亭如何去模仿常人一样生活,如何在众人之中掩饰自己的不同。时间久了,褚亭甚至忍不住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依赖之心,做什么之前,都想问一问弦月的意见。
可是后来呀,她的妹妹死了。
算算日子,距弦月故去已有十八年了,可她还是有时候会下意识的想到她。
“常邵小儿想要登基是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开口询问莺娘:“好,我答应他就是了。”
莺娘微愕。
“权力如酒,能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褚皇后微笑:“他喜欢权力就给他,让他以为自己赢得了一切,让他沾沾自喜,让他飘飘然如登临仙境。”
“同时,设法为我联络到北海王。”
北海王是夷安侯的兄长,能够将夷安侯推上高位,自己当然也拥有向高处爬的本事。
“不需要真的拉拢他,只需要给他一点暗示,造成暧昧模糊的假象。让北海王误以为自己有希望,让常邵开始猜忌自己的兄长——不止是北海王,夷安侯还有那些部下,你都设法接触一二。”她笑容愈发明艳美好,眼神冷得如封冻的冰,“我要这帝都越来越乱,水越来越浑浊,死的人越多,我越高兴。”
“只是可惜,这样的景象,弦月见不到。”
第145章
夷安侯常邵登基为帝, 是在庆元八年深秋。
秋来万物萧瑟, 听说, 新帝的登基大典也举办的极其寒碜。尽管有漫长的时间供他准备,然而洛阳这段时间死的公卿官僚实在太多,致使朝堂残缺,许多事情都无人去安排准备, 常邵登基那日,跪拜朝贺他的队伍也显得稀稀拉拉——当然褚谧君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常邵登基时,褚谧君正陪在魏老太妃与她一同照看常昀。
她和常昀是被魏老太妃救出来的。
就当常昀濒死之际,魏老太妃身边的亲信闯来了折桂宫,将被困在那里的两个孩子都带了出来。
西苑与折桂宫本就靠的很近,甚至在太.祖、文帝之时, 折桂宫还是隶属于西苑的一部分。当折桂宫那些宦官、卫兵在见到西苑魏太妃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莅临后,都慌了神, 竟眼睁睁的看着魏太妃带走了常昀,而无人敢阻拦。
当时褚谧君就悄悄的藏在了魏太妃随行的侍从中, 混出了折桂宫。
之后魏太妃命人修书一份递给了常邵,以长辈的身份为常昀求情。同时命人传达了常昀愿意向常邵低头求和的消息。
起初常邵还是想杀了自己的堂弟的,他并没有直白的将这份杀意在老太妃面前表露出来,而是摆出了关心弟弟的姿态, 要求魏太妃将常昀送到他身边,他会安排御医为常昀医治。
却绝口不提是谁将常昀伤成这样的。
魏太妃自然不肯将常昀送到常邵身边,太妃与夷安侯的使节往返于皇宫与西苑, 而两人的信笺中言辞越发激烈。
在常邵眼中,魏太妃大概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又好管闲事的疯婆子,他已成了洛阳的主人,可她一个幽居多年的老人居然敢从他的手下保人。
奈何魏太妃实在辈分太高资历太老,想当年先帝即位之初,都还由她亲手抚养过一阵,常邵若是敢对魏太妃无礼,那势必会在舆论上为自己惹来很大的麻烦。
就在双方为了常昀的去留生死僵持之际,被遗忘了有将近大半年的先帝皇后褚亭忽然上表,请求常邵即位。
常邵即不即位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上表请求常邵即位,便是表明了她愿意支持常邵的态度。
终于这年九月,常邵决意称帝。
在他登基的那天,先帝皇后褚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因她主动支持常邵,她在常邵成为皇帝后,亦被尊为了太后,从椒房殿迁至长信宫。
得知这个消息时,褚谧君长长舒了口气。先不论褚亭被迁至长信宫后会被怎样对待,常邵又能够容忍她多久,至少她现在还活着。
“但她还没有将玉玺交给新帝,这样下去,可能会将新帝逼急了吧。”魏太妃说。
褚谧君闻言抬头看了魏太妃一眼。她一直有些好奇,待在西苑足不出户的老太妃,为何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有些像是她的外祖母。同样足不出户,同样万事皆知。
“若外祖父还不回来,真不知能撑到几时。”她喃喃,自成帝死后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过往所熟悉的环境天翻地覆,而她在洪流中无力挣扎。
常昀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了。魏太妃这里有药也有医女,等到常邵登基之时,常昀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精神。只是魏太妃不许人将他身体恢复了的消息泄露出去,怕常邵又以此为借口将他带走。
听到她的低声自语后,躺在榻上的常昀握了握她的手,“会熬过去的。”
“你猜我的外祖父会去哪?”褚谧君为了打破沉闷的氛围,开口问道。
“西北。”常昀说:“西北有数十万边军,其将领大多为褚党人士。褚相应当会向他们求援。”
“东西赫兰正在开战,西北大军不能轻动。若是真动了,只怕‘腥风血雨’四字都不足以描述其惨烈。”褚谧君摇头。
她记得未来的常昀曾告诉她,“夷安侯之乱”仅限于洛阳城内,不曾有西北边军参与其中。常邵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杀戮过多,终于激起民怨——不,民怨说不上,因为他的屠刀是对准洛阳城里不服从他的权贵公卿的,最后洛阳血流成河,而常邵也因这些人的反扑而死去。
常邵死后,洛阳城内无人主政,原本长期与褚党对立的世家公卿经过夷安侯之乱后元气大伤,不得不将在外地避祸的褚相请了回来。并在不久后,与褚相一起拥立了常昀登基。
之后褚党势力与世家残余势力结合,褚相独霸朝堂,架空了常昀。
以上,都是未来的常昀告诉她的事。
但是未来的那个常昀也有很多细节没有叙述清楚,比如说褚相在离开洛阳后究竟去了哪,比如说他是否真的那么干净无辜。
眼下是庆元八年,洛阳上下虽说被夷安侯严密管控着,但他还没有大开杀戒——毕竟他又不是傻子,何至于在登基之初就与那么多人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