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新阳自持身份,认为自己身为皇帝唯一的骨肉,丞相的外孙女,不需要同东宫里的三个宗室打好关系,所以很少会踏足这里。怎么今日却突然心血来潮拜访夷安侯了?
新阳冷笑,双目赤红,“我的丈夫被大将军免官罢职,我丈夫的父亲远走江淮至今未归,我的母亲、外祖父沦为阶下之囚,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拜访东宫的?”
她是看夷安侯或许能成为未来的皇帝,所以才舍下脸面带着儿子主动来找他的,希望这位堂弟能够让她的日子好过些。
可没想到,却刚好撞上了这样的乱子。混乱中夷安侯挟持了她的儿子逃走,她用尽全力在马后追逐,也没有追上。
“都是你!”新阳忽然用手指着褚谧君,怒喝:“是你派来的人!是你害了我儿子!你……你什么时候回到洛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将洛阳搅得地覆天翻,你都不告诉我……你哪怕提前知会我一声,说你安全的回来了,说洛阳近日内会有危险,让我不要出门也好啊——”
褚谧君默然无言。
最后新阳公主的儿子终究还是被人找到了。
那个还未满三岁的孩子,是在一处偏僻巷陌的拐角被找到的,死了。
夷安侯挟持着他纵马一路狂奔,在觉得他没用了之后,就随手将他丢下了马,两岁多的孩子身体脆弱,怎么经得起这一摔。
这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起一个正式的名字,就这样死了。
至于夷安侯,褚谧君翻遍了洛阳都没能找到他。
不,她并没能翻遍洛阳。因为眼下这个洛阳尚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被破坏的秩序需要逐步恢复,城外骤然失去了统领的二十万大军,若是处置失利,便会酿成大祸。
这些都是褚谧君无法独自应付的。
闭锁了多日的褚府大门被打开,褚淮的爵位、官位在短时间内被恢复,他重新被请了出来,作为风雨飘摇的梁柱。
褚谧君见到外祖父时,这位老人正在尚书台内有条不紊的处理被紧急送来的各式公文。
在楼巡军队占据洛阳时,尚书台曾一度归属高平侯,现在它又回到了褚淮的手中,一切的布置都还是原来那样,不曾被破坏。
“楼氏满门已经缉捕入狱,谧君方才亲自前去核查过了,没有余漏。”
褚相点头,眼睛继续看着灯下一叠公文,“我用惯了的那些部下,不是被我调出了洛阳,就是被楼巡处死,我大概要好好忙上一阵子了。”
褚谧君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发了会呆。
“你好像有事想问。”
“嗯。”褚谧君颔首承认,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我听说你在找夷安侯。”
“他摔死了新阳表姊的孩子。”
褚相的笔一顿,新阳毕竟也是他的外孙女,虽不及自幼养在他身边的褚谧君那样讨他喜欢,但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是心疼她的。
“我等会试着拨出一支金吾卫来,看能不能找到夷安侯。”他说。
“……外祖母呢?”褚谧君问。
“她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暂时不需要为她挂心。”
“还会回来么?”
“会的。”褚相肯定的点头,“但眼下洛阳不安全,她还是离这里远些比较好。”
“谧君认为,这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外祖父。”
褚相的目光总算从文书上挪开,落在了褚谧君这儿。
“外祖父应当清楚,眼下的洛阳是怎样的局势。”她说:“您手下的门生故吏,折损大半。二十万大军,如同高悬在您头上的利剑。您该离开洛阳。这也许会让您失去部分权力,甚至让您失去反攻敌人的先机,却能让您平安,保全性命之后再慢慢恢复元气,不好么?再者说了,楼贼之所以起兵,借口就是您欺凌帝王。你主动离开洛阳一阵子,也能向天下人表示,您没有篡权之意。”
眼下夷安侯逃了,也就意味着不久后的夷安之乱将会发生。
她问过未来的常昀,夷安侯既然屠尽了洛阳的公卿贵胄,那为何她的外祖父与姨母得以幸免。
“皇后我不知道,但褚公……那时并不在洛阳。”成为了帝王的常昀,用略带讥诮的话语告诉她:“他呀,狡猾如狐,有谁能捉的住他?”
所以,如果一切还要如既定的时间线那样发展的话,褚相离开洛阳的话应当是能保全性命的。
让褚谧君松了一口气的是,褚相即便年纪大了,但也不是听不进人的意见,比起褚皇后的骄傲固执,他更注重实际。在经过一番思考后,他向皇帝递交了一份上表,主动提出要前往北方,与东赫兰人议和。
他少年时就曾出使赫兰,之后也数度前往塞外,对于同胡人打交道的事,他可谓经验老道。
然而皇帝驳回了褚相的请求。
“往日里他恨不得我离开洛阳永远不要回来,现在却又想要将我困在此处。”褚相看着皇帝的诏书,眼底满是嘲弄。
“那外祖父打算怎么办?”褚谧君担忧的询问。
褚相扬眉轻嗤,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我又不曾卖于帝王家,皇帝不让我走,我就真不走了?”
常昀说褚相是狐狸,这样的形容,半点也没错。
第138章
东西赫兰开战的消息在不久后传来。
这对宣人来说是好事, 意味着北方边境压力骤减。那时人们还不清楚塞外胡人间的战事具体是怎样的情况, 满心以为这将是胡人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 却并没有料到短短几年之后赫兰人就将反扑大宣。
当时宣人所关心的是,东西赫兰开战,前往西域的道路也由此受牵连而断绝。大宣在西北的驻军为了使战火不至于波及大宣,暂时关闭了边疆各关卡。行商暂时不得出关, 有人偷偷冒死出关,就再也没有回来。
原本因为父亲病重,打算回到部族继承单于之位的陌敦不得不继续留在洛阳。身在距故乡千里之外的地方,不知父亲的生死,亦不知部族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
褚谧君和常昀抽空去见了眼陌敦,好在这个异域来的小王子人还算乐天开朗,至少在两名友人面前, 他还能有说有笑。
“反正洛阳也很有意思,我多待几年也没什么。阿姊那么厉害, 阿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反倒是我这样笨的人回去,说不定还要拖累她们。”
“你一定能够回去, 你也一定能够平安的见到你的家人。”褚谧君安慰他。
她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会,想起若干年后臣子们在朝堂上同皇帝常昀争论边疆之事时,说的是“东赫兰”。
也就是说,那时候“西赫兰”还存在, 并没有被东赫兰吞并。否则就该称为“赫兰”了。
常昀站在陌敦身侧,歪头看了眼褚谧君,无奈的叹了口气, 想说些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宣……是不会帮我的母邦的,对么?”陌敦缄默了一会后忽然问道。
虽然两邦结成了盟友,但大宣才经历过战乱,朝堂也还未从混乱中恢复,绝无精力再调兵前去支援西赫兰。
褚谧君和常昀都只能以沉默回应他。
陌敦低下头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会朝他们笑了笑,“知道了。”
“不过唇亡齿寒的道理,朝中许多人都懂。”褚谧君说:“等到楼氏余党被清除干净,朝臣和陛下就能够在边关之事上分心了。”
“清除,楼氏?”陌敦皱了下眉。
他无意干涉汉人间的内斗也无意评判谁,他只是本能的从这四个字背后感觉到了血腥和寒凉。
褚谧君什么也没说,她和两个少年一起坐在八角亭内,从亭内往外眺望,今年新落下的白雪干净刺目,将万事万物都覆盖在了一片素白之中,雪后的天穹是泛着些许灰的蓝,云流散漫的漂浮着。
这里是用来安置质子的地方,陌敦的住处,理所当然的砌着高墙,地势偏僻,听不见哀嚎,更见不到血污。
楼巡的军队终究是不够忠诚,在楼巡死后,选择了投向皇帝,而不是楼家驱使替楼巡报仇雪恨。
楼氏满门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泥污,这一切,就和褚谧君从未来得知的一样。褚相从前总不肯对楼家斩草除根,因为楼家是百年世族,为人所尊敬。可当他们做出了勾结夷狄的决议时,之前数代先祖的努力,便都不作数了。
就连宫门之内的楼贵人也死了。
按理来说,女子出嫁后无论父家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都与她无关,何况皇帝从前死那样宠爱她、倚重她。
但楼贵人还是死了,死相并不好看。
楼贵人死前见到了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她奉皇后之命,为楼贵人带累了一条白绫。
据赵莞回忆,当时的楼贵人并不愿意死。
不,确切说,她从来就没有过寻死的念头。
能够在皇掖庭一直活到三十余岁,并且爬上贵人之位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是那种甘心轻易去死的人?
“我是陛下的妃嫔,这世上唯有陛下能够取走我的命,皇后有什么资格让我死?”
赵莞怜悯的看了她一眼,“皇后殿下是为了你好。”
楼贵人之所以能在掖庭起起落落数十年,数度涉险却始终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皇帝还需要她。她身后是能够在朝堂上与褚党抗争的楼氏一族,皇帝需要用她来对付皇后,或者说,皇帝不得不用她来对付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