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默不作声的将酒坛又抱了回来,松松的搂在怀中。
“您为何要这样做呢?我猜答案是——您早就知道洛阳会出乱子,知道阿凇会出事。你将我送去建邺,为的是避祸。”他骤然暴起,抓过济南王怀里的酒坛,狠狠的砸了出去。
清河王像是被酒坛落地的声响给吓到,清醒了一会,清醒之后仍是满不在乎的笑着,对儿子的愤怒视若无睹。
“年岁渐长,脾气也越发大了。我是你父亲,就绝不可能害你,哪怕我有些决意你无法理解,你也要相信我定有苦衷。”
常昀冷哼了一声,站在月下死死的瞪着清河王。
“江左风景,如何?”清河王揉了把脸,“那是你母亲的故土,我听她说起过,却从未见过。说来我也是个倒霉人,生下来就待在洛阳,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京畿一带。你说你想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想自由自在活着。好,我成全你。我让人将你带到了建邺,那里与洛阳相隔千山万水,你就算是跑了,再也不回来,都未必有人找得到你。”
“但你还是回来了——”清河王睁开了一直半阖着的双眼,带着嘲弄看向常昀。
常昀说:“我去见了阿凇,我想救他。”
“他现在怎么样了?”清河王也只知道济南王下狱,却不知济南王眼下是什么样的状况。他记得那个少年与自己的儿子年岁相仿,因此心中或多或少也存有一分怜悯。
“情况很不好,快死了。”
“想救他?”
“……想。”
“皇后等的就是你这个答案。”
手中没有权力的少年,是没有资格从皇后那里营救济南王的,除非他肯下定决心往上攀爬,但这就刚好遂了皇后的心愿,那个女人想要的正是让常昀投入这场皇位的角逐之中。
她的行为让常昀难以理解,他不明白皇后对他无缘无故的青睐,她这样逼迫他,就不怕他对她心生怨恨,反过来杀了她么?
还是说,皇后有足够的实力使她保持自信,认为常昀永远也不可能有杀得了她的那一天。
就好比是在熬鹰驯犬,在不断的折磨的同时一点点磨掉目标物的耐心与希望,使之最后甘于臣服。
“父亲不希望我走上争夺权力之路?”
“我只愿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留在建邺不回来,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办不到。”常昀说。
“你从前最大的优势,在于你无欲无求,所以当夷安侯被囚折桂宫、济南王身陷宗正狱时,你还能好好的活着。可你现在想要救人,这便成了你的‘欲’。”
然而他到底还是回来了,穿破了清河王给他设下的阻碍,义无反顾的回到了这个危险的帝都。
“我此番回来,还有一个目的。”沉默须臾后,常昀又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您认识卫贤么?”
“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很多次了么?”
“我记得你的答案,你那时候搪塞我,说不认得什么卫贤。可是你分明是认得他的。”
“这话听谁说的。”
“母亲生前的仆妇。”
“她还说了些什么?”
常昀本想问卫贤是否真的是被他母亲害死的,但斟酌了一下,并没有直接问出来,“母亲昔年曾借住褚家,与卫贤交好,父亲一定是认得这人的。听说这人后来死在了凉州之乱中,母亲一定很伤心吧。”
清河王没有回答儿子这个问题,他头一歪,沉沉睡下了。
常昀疑心他是假睡,但清河王不肯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
回到洛阳后,他暂时不曾回东宫,接下来这几日都住在父亲的府邸中休养。
从建邺回洛阳这一路实在是太累,身心俱疲。
只不过在他精心休养的这段时间,也没有忘记让人去打探边疆的军情和朝政之事——这些他原本是不屑于理会的,但现在不得不在意。
褚谧君也来看他了。
“我不在这大半年,洛阳城里都发生了什么有趣事?”他们像从前那样在庭院的回廊下坐着,隔着几尺的距离,一群侍婢在远处守着。褚谧君怀里抱着猫,抱累了就将猫丢给他抱一会。
“我不知道。”褚谧君倚着柱子,“这大半年我都没怎么出门。你不在洛阳,我一个人四处跑没意思。”
常昀将脸埋在了猫毛中,应是笑了,却不好意思显露出来。
“你南下这一路可曾遇上什么事?”褚谧君问。
当初他们约定好了的,常昀替她先去江左看看,如果那里不错,以后他们就一起去。
常昀不笑了,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对褚谧君说:“我打听到我们母亲的故事了,她们真的认得的。”
反正这个下午的时光悠长,两个少年人又没什么事做,有的是时间来细细讲述一个故事。于是常昀便尽可能详细的将从仆妇那里听到的内容复述给了褚谧君。
听完后褚谧君先是缄默,大概也是被两位长辈之间复杂的感情绕昏了头,再者说来,无论是褚瑗也好,朱霓也罢,这两个女子都有些惊世骇俗之处,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她们的一些观念和事迹。
“母亲……大概是将王妃当成了一种精神寄托了吧。”她轻声说:“听外祖父说,她从十三岁起就换上了男装,再没做过女孩,或许在她心中,王妃和她很相似。”
她们都很聪明,虽然才华展露在不同的领域,但都是一种不被世道所容的聪慧。
常昀点头应了一声。
他还有东西没有说给褚谧君听,那就是那名老仆的最后一句话——卫郎君因清河王妃而死。
她们曾经那样要好,可最后却是落得如此结局么?常昀不愿意相信,但又怕褚谧君会相信。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在找出真相前,不要告诉褚谧君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奈何褚谧君眼尖,一下子便看穿了他偷偷藏着的心虚。
“没有。”他一口否认。
褚谧君挑了下眉,并不追问。她心里也藏着不能说的秘密呢,若是常昀反复逼问她数年后她去了哪里,她大概会心烦气躁的。
“我打算去尚书台。”过了很久后,常昀又道。
“为了济南王?”
“嗯。皇后想看我争权柱利,那我就去争好了。只是我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同谁争……”
“你进尚书台,势必就要依附褚家。在你获得权力的过程中,你和褚家的联系只会越来越紧密。就如同藤蔓与乔木。等到你有朝一日登基,一个倚靠着褚家势力才上位的皇帝,就算想对褚家动手,也难以将彼此的根枝分开。”褚谧君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
“我又不想登基,我就想和皇后周旋一阵子,设法营救阿凇。我非但不当皇帝,我还要亲自辅佐未来的皇帝登基,看她气不气。”常昀嗤笑,眼神却有些空茫,“不过感觉这很难呢。”
第128章
褚谧君想了一会, 虽然有意安慰常昀, 但最终还是诚实的点头, “是,很难。”
常昀颓丧的再度将脸埋进了猫肚子里。
“小心它挠你。”褚谧君拽了下他的袖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为阿凇做些什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去尚书台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要是和你外祖父混熟了, 能劝他管管皇后也是好的。”
褚谧君一笑,“的确是这个道理。你若是去了尚书台,那见到外祖父的机会可就比我还多了。近来他老人家为财务之事烦忧,连续几日都歇在尚书台官署,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
“不过以我和皇后的地位差别实在太大了,恐怕就算是从现在开始争名夺利,十年之内都未必能与她抗衡。”常昀还是颓然。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可以倒戈楼家的。”常昀忽然压低嗓音, 朝她眨眨眼,“皇后逼我太甚, 那么她的敌人就是我的盟友了。”
褚谧君折了根廊下砖缝里生出来的野草,懒懒的逗着黑猫, “你试试。”
“罢了,不试了。你会生我气的。”褚皇后正是猜到了他心中这点顾虑,所以才有恃无恐。
褚谧君是钳制住他的枷锁,只要她还姓“褚”, 常昀就不可能走向别的阵营。
褚谧君犹豫着没开口,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生气。未来的道路她实在捉摸不透,现在她就像是个目盲之人, 摸索着步步前行。
可是对于常昀的决议,她又始终是不赞成的。
进入尚书台,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帝都复杂纷乱的朝局之中。他是以东宫皇族的名义听政问政,然而一旦他收敛起了从前的玩闹之心,认认真真的参与到朝政之中,再脱身也就不容易了。
好在常昀进入尚书台后,虽然忙碌,但依旧能挤出时间来看她。每日见他谈吐时神态如故,便知他还是那个恣意而烂漫的常昀,心境不曾改变。
在尚书台这样一个被称为国之枢纽的地方,消息灵通是毫无疑问的。褚谧君也得以从常昀口中知道了千里之外的北方战局。
局势不算好,但也不算不好。就是……胡人打不过来,而宣人也无力反击,就这样在边境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