芡儿“噢”了声,将盒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取出了里面的一幅画来。
只听芡儿“噫”一声,道:“好美的姑娘!哎?怎么眉眼跟小姐你有七分相似呀?这江阁主送来的是小姐你的画像吗?嗯……不过这画上人嘴角有一对梨涡,小姐没有,她手里还拿了把金杖,这个小姐也没有……”
芡儿的叨叨声断珠似的砸在耳畔。
花梦猛地将那幅画像抓了过来。
第85章 天命(六)
腊月三十, 除夕,飞云峰下人山人海。
对极大一部分江湖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安分的新年。
茫茫大雪自天幕纷然飘下, 将西山的最后一线天光吞没, 刺天层崖在夜幕之中更显狰狞、凶悍, 张靖山站在众弟子簇拥而举的火光之中, 闭紧双目,凝神分辨云天之上的刀剑相击之音, 攒眉抿唇,至始至终不吭一声。
栖息在雪松下的其他人也是屏气凝神。内力深厚的,如张靖山那般,在以耳力“观战”,内力稍逊, 触及不了战局的,也不敢出声搅扰。层层琼枝之下, 月光冰冷,火光炽烈,众人脸色明灭不定,心神跌宕不歇。
这一场对决, 已经持续整整六个时辰。
但没有人焦躁, 没有人催促。
绝顶高手之间的争锋,绝不可能在短短半日、一日之内结束,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
所以,当随风而下的那一记金戈之声戛然而止的时候, 张靖山的脸上乍现惊色。
风势渐紧, 长号一样的悲声贯穿山涧,愈把峰顶衬得寂然无声, 张靖山猛然睁开双眼,雪夜里,风烟缥缈,除却悲风,万籁俱寂。
了缘、柳素心一行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不约而同目目相觑。
“结束了?”了缘师太眉心一蹙,惊疑难定。
柳素心、周寅皆不敢回应,只看张靖山。
张靖山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层层雪雾之后,默立良久,方低低道:“结束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口吻、神情竟也像是无法确定。
肃静的人潮里蓦然惊声四起,众人面面相看,交头接耳,脸色乍悲乍喜,惶惶难定。侯立于另一隅的花家侍卫更是悬心吊胆,想要冲上山去查探情况,却碍于花云鹤事先有言——无人下山时,无人可上山。只能强压震恐原地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雪松掩映的下山之路,如坐针毡。
前一刻还恭默守静的人群已然吵成一锅沸水,七嘴八舌之间,不是问刀,就是问剑。便在众人相争得如火如荼之时,忽听一记马蹄声从山外飞驰而来,间杂渐渐迫近的少女呼喝之声。
那声音既冷却脆,几个花家侍卫听后,神色骤凛。
风声已止,众人掉头向那飞快迫近马蹄声望去,只见大雪纷扬,一个红衣少女自夜幕深处策马奔来,月光之下,容色昳丽,却满眼焦灼,看得人神魂俱惊。
来人正是蓬莱城的三千金——花梦。
“三小姐!”统领花家侍卫的一堂之主谢顺脱口唤出,正要上前见礼,却见花梦策马之势毫不见停,众人错神之间,便只见雪泥翻飞,待得回神,花梦已扬鞭抽马,奔上山去。
“拦住她!”张靖山一声令下,众武林高人立刻飞身欺去,谢顺见势,担心花梦吃亏,亦发足上前,数道黑影有如疾风闪电,在层层琼枝之一掠而过。轻功最是上层的柳素心见花梦更无停意,折断松枝,灌力发出,冰雪覆盖的枝条穿破虚空,直中马腿,雪夜之中霎时响起一声刺耳马嘶。
花梦勒紧缰绳,险些掉下马来,顿挫之间,柳素心、谢顺已抢步赶至花梦马下,柳素心正要出手,谢顺拽过缰绳,将马停住,其时展开双臂,牢牢将花梦护于身后。
柳素心蹙眉收手,瞪了谢顺一眼,便要去训花梦,突然见花梦跳下马来,不顾一切向直奔山上。
“三小姐!”
谢顺自比柳素心更惊,扔了缰绳拔腿去追,柳素心却快他一步,出招擒住花梦臂膀。花梦抽剑反抗,被柳素心劈掌打落,两人很快扭打一处。谢顺自后赶来,惊怔之中,只见花梦满脸泪水,不住嘶喊,最后竟是哭叫着道:“他们不能再打了!”
随后追来的一众人听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纷纷震住,柳素心看向面前声泪俱下的花梦,静静道:“他们不会再打了。他们已经结束了。”
他们已经结束了——
悲风怒号,雪盖于天,花梦睁大双眼,猝然坐倒在雪地里。
风声还在头顶盘旋,除此之外,一切寂然,一切都已凝冻,在严冬中。
了缘师太随张靖山阔步走来,本欲向花梦呵斥几句,可见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话到嘴边又生生吞咽回去,改淡声道:“令尊有令,无人下山,则无人可上山,花三小姐素来沉稳,怎么今日行事竟这般反常?”
柳素心亦微涌不忍:“可是城中生事,需向令尊急禀?”
谢顺听到这句,神色大变,忙又去询问花梦。
无数问题接踵涌来,无数声音纠缠耳畔,花梦木呆呆地坐在雪里,突然眼眶一红,又爬将起来向上冲去。
却在这时,忽听人群中响起一记颤声高叫:“来了来了……人下来了!”
众人齐齐一震,飞快掉头向层层松林之上望去,哪里还顾得花梦,一时只是噤若寒蝉,汗不敢出,真真的神魂跌宕,度秒如年。
花梦在雪地里跋涉了几步,猛地站定在一片乌压压的松影里。
下山而来的那道人影慢慢走出雪雾,走出月光,走至跟前,花梦望向那一双褚褐色的眼睛,泪水遽然流下。
莫三刀眼神漠然,并不看她,只道:“花城主留了话,不立碑,不祭拜,骨灰洒在飞云峰。”
花梦的心简直要被这个声音捏得粉碎,她开口,声音颤抖得连不成句:“你、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莫三刀脸上肌肉紧绷,却硬是不发一言,压紧唇角从她肩旁径直走过。
走入一片黑暗,也走入一片欢声,一片火光。
花梦立在茫茫风雪里,扬高头,绝望地闭上眼睛,旋即又翻身上马,鞭打着那匹已经负伤的马狂奔上山。
沉浸于惊惧、悲痛之中的谢顺被马嘶惊醒,攥紧拳头,号令其余弟子紧随而去。
一行人抛开身后欢快的人群,抛开身后热烈的飞雪,穿过苍松,穿过雪海,直赴云天。
飞云峰顶,雪歇云收,无垠月光洒在死亡一样的层层白雪之上,花梦滚下马来,望向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个手持雪昼剑的男人,心跳也如周身死寂的白雪一般。
谢顺诸人冲将上来,见得此幕,纷纷顿足掩面。
花梦趴倒在茫茫雪地里,攥紧掌下冰冷的积雪,痛声大叫。
雪深没膝,谢顺抹去脸上泪痕,越过花梦,一步一步走至花云鹤身畔,突然神色一变。
月光之下,花云鹤仰面而倒,遗容安详,眉间覆有洁白的微雪,唇畔带有皎洁的微笑。
他倒在鲜红的血泊之中,那血只从一处来——
他的咽喉。
“三、三小姐……”他猛地掉头,向花梦喊道。
花梦止住悲声,抬头。
***
花云鹤的尸体是次日在飞云峰上火化的,花梦依照遗言,将他的骨灰留在飞云峰的这场风雪之中。
二十年前,他在这场风雪里误杀剑鬼,逼死月白,被迫下山。
二十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变回了当年的黑衣剑客,魂归故里。
花梦带着他留下的那把雪昼剑,与谢顺等人一道下山,挤挤攘攘的山道口竟还零星留着些人。那些人,瞪着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像一只只蓄势待发的鹰,等待啄食一具他们觊觎已久的尸体。
花梦捧剑上前,凛然走入这群饿鹰之中:“家父殁,余留血债,蓬莱城一一奉还。诸位豪杰如要清算,还请驾临鄙城,各凭本事来取。”
谢顺一声令下,候于雪松畔的城中弟子齐齐上马,铁蹄践碎雪泥,为花梦开出一条大道,花梦漠然踏上马车,在那些压抑的怒火中扬长而去。
***
正月里的登州城喜气洋洋,正月里的蓬莱城死气沉沉,花梦一身素衣,坐在茫茫梅林之内的小亭里,冉双荷因哀戚过度,已经卧床不起,此刻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花玊。
“你早就知道了?”花梦漠声。
花玊在栈栏旁负手而立:“知道什么?”
花梦张口,一声“爹”卡在喉中,她扬了扬头:“他……会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
花玊的目光飘在花海之外:“嗯。”
花梦扯唇,笑意凉薄:“你说,在他心里,我们算什么呢?”
花玊沉默。
花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数想说的话,想提的问,一遍一遍地涌上心头,又一遍一遍地哽塞于喉咙之中,她深吸一气,沁凉的风与花香钻入鼻中,寒意向四肢百骸蔓延过去,她站起来,手扶着冷冰冰的栏杆,走至花玊肩旁。
“你小时候,是见过鬼婆婆的,对吧?”她扬高头,望着这个如山屹立的男人,看见他冷淡的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异样。
“那时候的鬼婆婆,还很年轻,还没有变老,对吧?”她如隼的目光一动不动,继续审问。
花玊的眉头终于一拧,他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这张倔强地扬高的脸,深抿唇角。
花梦微笑,全盘托出:“她那时候的样子,和现在的我几乎一样,对吧?”
林内无风,世界却仿佛在顷刻间被极寒的严风凝冻,花玊攒眉,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还不及回答,忽见她轻轻一笑,笑得冷漠,笑得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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