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晴薇怔怔地站在门边, 怔怔地望着那个几乎要被风雪吞去的人, 夜太黑, 雪太大, 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却又感觉自己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在片片飞雪后抬起来的眼睛, 阴鸷,冷漠,锋利如舔了血的刀锋。
陈旧的木椅又“咯吱”一声响,阮岑起身,拿过壁柜上的剑, 拉开还在发怔的阮晴薇,走下屋外的台阶。
风声啸过耳际, 翻飞的雪与乱发蔽住视野,阮岑将剑鞘拔掉,扔入雪中,在小院中央停下, 静候莫三刀。
莫三刀反手将两把长刀自肩后取下, 发足奔来,像风雪中的猎豹,眨眼迫至阮岑一丈之内。阮岑挥剑,剑气似有又无, 似醉又醒, “铮”一声将砍压下来的双刀震开。莫三刀略退半步,攥紧刀柄, 又回招攻杀上来。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飘雪霎时被刀风、剑风鼓荡,由交锋处飒飒飞溅开去,阮晴薇闪身避开,瞪大眼睛望着院中这幕,惶然不知所措。
雪飞不绝,乌光四泄,铿然的刀剑相击之声一次比一次尖锐,一次比一次凌厉、决绝,它们穿透风声,穿透肺腑,直贯天地,直击魂魄……一声一声地鞭笞在阮晴薇心口之上,将她打得皮开肉绽,骨肉分离,魂不附体。
幽幽惨惨的夜幕被反复迸溅的火光映亮,纷纷扬扬的大雪也被穹顶皎洁的月光映亮,莫三刀手中的刀已不知何时由双刀变作一刀,这一刀,名“赤夜”,这一式,名“灭魂”——手起,刀落;神生,魂灭。
阮晴薇魂飞魄散。
“三刀——”
一声厉喝,穿透风雪,飞荡在四周的乱流中止。
莫三刀凝招收刀,抬起一双昏黑的眼睛,向阮岑轻轻微笑:“师父,我练成‘归藏三刀’了。”
纷纷雪花从彼此身周飘降下去,阮岑持剑默立,望向雪夜里眉眼含笑的少年。他没有醉,没有疯,可他此刻的目光和他醉时、疯时一样,锋利且冰冷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
莫三刀继续微笑:“我已与花云鹤约定飞云峰一战,待我胜后,还请师父为我和晴薇主持大婚。”
阮岑眉峰一拧,目光晦如深渊。
莫三刀扛刀在肩,浑然不觉般,歪头轻笑:“昨日陶义鸣请我去府上喝酒,摆了三坛猴儿酿,我特意给师父留了一坛。”说完,收刀回鞘,转身走到院门口去,把放在地上的一坛酒抱入怀中,又举步走来,边走边向阮晴薇道:“晴薇,上菜了。”
***
这是阮晴薇在萧山家中吃的最漫长的一餐饭。
她炒了阮岑最爱吃的熘肝尖,莫三刀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自己最爱吃的胶东小炒。可是这三样菜,今天都不被人青睐。
莫三刀给阮岑倒酒,边倒边说这猴儿酿的来历、品级,可是阮岑却没怎么喝,他自己的也几乎没碰。
他们在席间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无头无尾,各不相干。
任谁都能察觉这氛围的低沉、诡异,可是没有一人捅破、说明。
阮晴薇收拾碗筷的时候,望着莫三刀还剩一半酒的杯子,拿起来,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
莫三刀碰巧在这时从外净手回来,望见此景,眼神一黯。
阮晴薇喝完酒,放下杯子,转头,微红着脸向莫三刀讥笑道:“真苦,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莫三刀默不作声,走上前来替她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阮晴薇仰着头看他,他脸上挂了一晚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阮晴薇冷冷开口:“你说话。”
阮岑已经回屋睡下了,她有太多的疑惑需要他发声,需要他解答。莫三刀垂落眼睫默默收拾,半晌方道:“出来洗碗。”
阮晴薇一怔,反应过来时,莫三刀已抱着碗筷走至屋外。
风雪稍霁,月光映照着茫茫雪地,在夜里反射着寒光。莫三刀踩在雪地里,推开厨房木门,把碗筷放至灶台上,过后又去井边提了水来,烧热后倒给阮晴薇洗碗。
他依旧一言不发,阮晴薇也负气地一声不吭,闷着头把碗洗完后,转身便要回屋,却被守在门边的他抓住了手臂。
阮晴薇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要怎样?!”
幽幽烛火里,他双眼那样黯淡,再没有曾经的热烈、风华。
阮晴薇的心猛然抽痛,泪意冲将上来,双眸立刻泛红。
莫三刀望着她泪濛濛的眼,慢慢松开她,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
梧桐树下,荒草丛生的坟冢已经被积雪覆盖,莫三刀径直走至坟边,拿刀鞘把顶上的雪层、土层刨开,阮晴薇从横斜的树影底下走来,正巧看见他将怀里的一个盒子埋入了坟堆里,她突然明白过来莫三刀在做什么,整个人顿时被冰封似的在原地定在。
莫三刀忙活完,将坟堆上的积雪拂落,复走到那块无字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谁允许你这样自作主张的……”阮晴薇颤声道。
莫三刀跪在碑前,清冷的月色照着他清晰的眉眼:“这本便是师娘的坟。”
“这不是!”阮晴薇大声反驳,她突然冲上去,徒手刨开被莫三刀覆上的土,要去取那被深埋的骨灰盒,莫三刀上前来把她制止住。
“你凭什么?!”阮晴薇挣扎,脸上泪痕阑干,“你明明知道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明明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娘的位置……他不爱我娘,就也不管我需不需要一个母亲,不管我知道事情真相后会不会痛心、遗憾……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瞒我,骗我,不理我……凭什么,凭什么?!”
那在齿间打颤的质问、控诉,那在喉间梗塞的愤怒、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莫三刀将人紧拥住,目光定格在茫茫虚空之中:“所以,我不愿告诉他,我将师娘带回来了。”
阮晴薇的挣扎微滞,莫三刀低头,声音落入她耳里:“他不配。”
阮晴薇一震。
“他不配,你知道吗?”莫三刀的声音又低又冷,又温和,又凌厉,“我不管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从今以后,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吊唁,都是给师娘的。这是他欠她的。”
寒风吹过坟边参天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蒙着厚厚的雪,月照清寒,鸟兽敛迹,无垠的旷野之内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风。
阮晴薇终于停下了挣扎,也停下了眼泪,她冷静下来,转头去看莫三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分决然的冷意。
阮晴薇猛然心惊:“你……”
莫三刀松开她,自知她所惊为何,微微而笑:“他这么骗你,我实在是生气。”
阮晴薇沉浸在熟悉又陌生的宠溺之中,如梦似幻,神思放空了半天。
“你为什么又不跟我取消婚约了?”阮晴薇眼中泪意未尽,雾气氤氲的,被溶溶月色一照,楚楚可怜。
莫三刀抬手,将她被泪意浸染的发丝从脸颊上拂至耳后,动作这样温柔,瞳仁深处的寒凉之色却愈发浓重:“在这世上,你是与我性命一样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
阮晴薇眼波盈动,心头喜悦狂涌:“三刀……”
月光沉浮,在少年眉目间洒下一片清辉,使他面孔那样清晰,却又让阮晴薇感觉那样模糊,那样遥远……
阮晴薇心中忐忑:“你……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
莫三刀放在她耳后的手微微震动,他缩回手去,面色如晦,却非要一笑:“是。”
阮晴薇睁大眼睛。
冷风瑟瑟,幽夜沉沉,莫三刀望着阮晴薇茫然的双眸,忍痛苦笑:“我瞒着你的,是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的一桩事,我瞒你,是不想让你看到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一个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受人欺骗,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可是有时候,被骗着的感受,却要比清醒时好得多。我现在醒来了,恨之入骨,痛入心髓……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你也这么恨,这么痛……所以,就再让我瞒你一些时日,好么?”
阮晴薇一错也不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望着他那双似乎也伤痕累累的眼睛,心中遽然蔓延开无边无尽的寒意,仿若那里面,也下了一场满天匝地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比较顺,明天继续更!
第84章 天命(五)
莫三刀要与花云鹤在飞云峰对决的消息是在这年十二月底传遍江湖的, 各门各派在这个消息中雀跃如一锅沸水,分毫不见严冬的半点萧索冷清,花梦坐在窗下, 望着外边无边无尽的雪, 问丫鬟芡儿:“日子定了腊月三十吗?”
屋中炉火正红, 炭火爆织着火星, 芡儿将准备好的手炉给花梦送过来,埋怨道:“可不是定了嘛, 这莫三刀也真是讨嫌,定个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除夕,那天可是小姐你十九岁的生辰,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
严风突然拍打窗柩, 芡儿一个寒颤,没敢再讲。
花梦坐在帘幕半垂的窗下, 目光在外,不发一言,芡儿小心翼翼地把手炉送过去:“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窗外的雪, 或上或下, 或快或慢,在昏昏沉沉的天色里奔走,踉踉跄跄,漫无目的。花梦把手炉抱在怀里, 轻轻答:“嗯。”
芡儿压紧唇角:“是因为……那莫三刀吗?”
新任盟主莫三刀与蓬莱城三千金花梦的流言蜚语, 早成闲人的饭后谈资,芡儿忿忿难平:“他根本配不上小姐。”
花梦眼睫微颤, 芡儿道:“夫人说了,等年后办完大少爷和郡主的婚事,便开始给小姐敲定夫婿,赵公子是首选,样貌、气质、才情、家世,样样都能甩那莫三刀三百条街,所以,小姐万不必为那一人牵心挂肚,愁眉不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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