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冻死在这片冷风之中。
三日后,他抵达天命阁,烂醉一天一夜。
又三日后,他离开天命阁,雷惊电激,天昏地暗。
他的确是死在了那夜的冷风中。
***
大雪飘飞,猎猎的风声将观者如堵的喜堂衬得阒无人声,莫三刀的声音响在死水一样的喜堂里,也如那大雪,如那严风一般,冰封着在场众人的心。
一截红绸被凄风卷落下来,掠过阮岑阴沉的脸,落在他惨白的衣上,他昏暗的双眸轻轻一眯,蓦地发出一声讥笑。
这一笑,令众人如堕封天冰窟。
“杀生父,娶同胞。”阮岑眼神冰冷,却勾起唇角,“是的,你杀了,你也娶了。”
众人魂飞魄散。
莫三刀也笑,笑完一声,又笑一声,他望着面前这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可惜了。”
阮岑勾起的唇角缓缓压下。
莫三刀扬眉:“我自幼受你教导,怎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呢?”
阮岑压紧唇角,眼神如剑,一腔怒火终于再难按捺:“那你在飞云峰上所杀何人?今日所娶又是何人?!”
莫三刀唇角一挑:“我从未说过花云鹤死于我刀下,至于我今日所娶——”
他微微一顿,笑得明朗:“自然是您的女儿了。”
严风啸过耳际,阮岑瞳仁张大,猛地一个健步直冲“阮晴薇”,拂袖将那鲜红的盖头扯落。
飞雪如絮,从堂外齐涌进来,飘过面前人灿如春华、端丽冠绝的脸,阮岑盯着那双清绝的凤眸,整个人如被惊雷劈中。
堂中众人亦大骇失色:“花……花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啦,明天休息,争取后天下午六点更。
第88章 天命(九)
阴云压境, 将原本晴朗的天幕一口吞下,昏暗的喜堂内,众人面如土色, 目定口呆地盯着堂中三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 雷电交鸣。
只听有人压抑不住, 低低问道:“这……这不是花云鹤的千金吗?怎么、怎么成了这……”
非议之声一起,顿如火油入锅, 将一个喜堂炸得沸沸扬扬。
了缘师太强压惊骇,将交头接耳的众人环视一圈,猛地喝道:“统统闭嘴!”
众人闻言一震,自知失态,忙端坐回去, 闭口噤声,了缘师太深深呼吸, 向默立中央的莫三刀道:“莫盟主,世人皆知,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这位姑娘,乃是蓬莱城花云鹤之女, 你究竟是出于何意, 竟说她是你师父的女儿?!”
莫三刀双眸微虚,注视着错愕之色尚且未褪的阮岑,像是颇为享受似的,静默不语, 便在这档口上, 周围又有质疑声、非议声、乃至埋怨声接连入耳:“杀生父,娶同胞……难不成那花云鹤是莫盟主的父亲?”“那同胞又是谁?”“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好端端的成个婚,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铺天盖地的非议与铺天盖地的飞雪捆绑在一起,捆绑着身心,莫三刀深吸一气,憋回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师太应该知道,十九年前元宵夜,蓬莱城双生子被掳一案吧?”
了缘师太眼瞳一震,悚然道:“你是说……花云鹤被抓走的那对双生子?”
“不错。”莫三刀声音哑涩,眼眶通红,“那对被抓走的双生子,就是我,和我师妹阮晴薇。那个抓走我们的幕后真凶,就是我的师父——”
他盯着阮岑阴鸷的脸,一字一顿:“白衣剑客,何元山。”
“山”字甫毕,真是一座山凌空压来,压得众人猝不及防,头晕目眩,了缘师太看向阮岑,视线硬生生在他脸上停了半天,才想起去问张靖山:“张大哥,真、真是他?!”
张靖山藏匿于暗影里的脸早已是铁青一片,他的视线并不在阮岑身上,可是阮岑的脸,那张纵使饱经沧桑、风华不复的脸,却在他眼里、心里过了百遍千遍。
“是。”张靖山微闭双眼。
堂中又一片哗然,众人既惊且俱地看向阮岑,交口议论起二十一年前剑鬼两大高徒一叛一隐之事,莫三刀坦然立于这片声音里,审着阮岑,待人声渐停后,冷然续道:“二十一年前,何元山约我父亲在飞云峰决一死战,临战前夕,却倒于爱人鬼思思的一杯酒下。翌日,剑鬼爷爷乔装成他登上飞云峰顶赴约,被我父亲一剑封喉。无端弑师父、杀岳父,我父亲魂飞胆落,万念俱灰,仓皇之中,只能下山,不到一日,得知真相的月白阿姨含恨自刎,更使我父亲终生不敢再近飞云峰一步。两年后,我与我师妹在蓬莱城出生,元宵之夜,何元山命鬼思思潜入城中,将我和我师妹从襁褓中掳走。父亲发现后,亲率四位堂主、八十位亲兵在风雪里直追七天七夜,终在扈城郊外的山道上,将人截下。”
那天,扈城荒郊也是飞雪一片,车轱辘碾压在冷梆梆的雪地上,颠来荡去,像迎着万箭奔逃。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十骑,二十骑,四十骑……铁蹄践踏在雪泥上、岩石上,刀剑挥舞在风里、雪里……马上人的怒叱声、马车内的啼哭声充斥在耳内、心内……
鬼思思一手抱紧怀里的女婴,另一只手护住车厢角落里一对嗷嗷大哭的双生子,车身猛然一震,直颠得车内四人几乎飞起,与此同时,数支暗箭射在厢板之上,寒光粼粼的锋镝就刺在目前。鬼思思大惊,忙伏下身子将角落里的那俩婴孩庇住,眨眼又是暗箭破空袭来,这一箭竟径直穿破厢板,射在了鬼思思背上。
鬼思思闷哼一声,咬牙忍痛,顿挫之间,风雪之中的马蹄声、喝叱声已迫至车外,鬼思思心惊肉跳,带着哭腔向帘幔外喊道:“元山!元山!……”
大雪呼啸,马蹄狂嚎,何元山掉头向雪夜里冲将过来的花云鹤怒视一眼,猛地扔开缰绳,钻入车内。
“元山!”鬼思思嗓音阴哑,仰头望着面前白衣如雪的俊逸青年,突然想起自己容颜不复,忙又羞愧地低下头去。
何元山双目阴冷,直勾勾地看向被她护在身下的一对婴孩,忽又盯住她怀里紧抱的那个女婴,只在一念之间,他大手覆来,将女婴从鬼思思怀里一把抓过,继而钻至车外,向着满空冷箭,满天飞雪,将手中女婴扔了出去。
鬼思思如疯一样冲将出来,见得这幕,撕心裂肺。
“何元山!——”
雪夜之中,一个嚎啕大哭的女婴飞过头顶,花云鹤神魂俱惊,双脚一蹬,从马背上飞跃而去,冒着冷箭,冒着飞雪,将那个女婴接入怀里。
一众骑兵齐齐勒马,喊停声、关切声响彻虚空。
一架马车在怒吼的风雪声里飞快远去,不消几时,即隐没在了幽夜深处。
……
“那时,鬼思思刚刚分娩不足一月,她为了给何元山生下这个孩子,不惜舍弃自己的青春、美貌乃至情人之爱。可是,这个她不顾一切生下的孩子,却被何元山当做逃逸的盾牌,扔进了漫天大雪之中……她不顾一切也要给何元山留下的血脉,在何元山心里,居然抵不过两个用来报仇的婴孩。”
飞雪飘拂,飘过众人惨白的脸,飘过花梦通红的眼,这双泪水涌动的、通红的眼,和二十年前那人的眼一样,明媚,冶丽,清澄,干净……可是,阮岑再也不能从这双眼里看到和当年一样的笑,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鲜明的鄙夷,与无底的恨意。
“父亲救回那个女婴后,一直以为,她是双生子当中的妹妹,他命人把她带回蓬莱城,又率其余亲卫继续追击,可茫茫天地间,他再也没能追回另一个孩子……”
“扈城换子一事后,鬼思思与何元山决裂,只身回到合欢宫,何元山带着那对双生子销声匿迹。他独自抚养那对婴孩,要男孩唤自己‘师父’,女孩唤自己‘父亲’,他教他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要他们恨父杀父,相爱相婚……”莫三刀扬起脸庞,噙泪道,“诸位说说,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虚伪、更恶毒的人吗?”
悲风刮面,阮岑蓬乱、干枯的花发在颧骨上飞扬,那双被乱发掩映的眼睛,在晦暗的天光里亮得那样凶恶,狰狞,又亮得那样无助,无望。
“我虚伪……恶毒。”阮岑蓦然向莫三刀逼近一步,锐亮的眼睛里胀起血丝,“那你以为,你父亲就磊落,仁慈吗?”
莫三刀压紧眉头。
阮岑阴狠道:“飞云峰十四年试剑,他自第一年赢我后,故意连输十二年,为什么?同情我?可怜我?”
他扭曲的脸上扯开一笑:“做梦。”
莫三刀猛地一震。
“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他输给我,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还不需要通过赢来取得。你以为第十四年试剑,胜者娶月白,就真是只是娶月白吗?”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暗影里锋利起来,“你以为他娶月白,单纯是因为他爱月白吗?”
风声渐止,阮岑失声长笑。
“太天真了。”阮岑语气拖长,满脸讽刺,“他要真是个痴情种,怎么可能在月白死后不到一年,就娶了你母亲?他要真是个痴情种,为什么不尊师命,执意修习禁术?他指天发誓,说此生此世不负月白,最后却窃取师艺抛弃妻子!在他心里什么东西最重要难道还不清楚吗?!”
阮岑瞪大双眼:“师父,月白,我,思思……为何变成今日这般,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风雪茫茫,他瞪红的眼睛里突然一片热泪,又突然一片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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