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无聊的活计,却因美人的加入,苦味里也添了点馨香。小丫头子看着她不紧不慢地施为,转动腕子摇扇的模样,欠身拨动炭火的模样,都美得那样生动自然。孩子的心里没有太多拐弯,暗暗嗟叹着,将来四姑娘配的,必定要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这世上须眉,清的少浊的多,那人得有颗水晶心肝,才不至于被靳姨娘的恶名吓退了啊。
“啪”地一声,炉子里的炭轻轻爆裂,溅起几簇蓝色的火星子。清圆拿布衬着,揭开盖子看了看,药汤翻滚间看得见底下沉淀的药沫了,便将吊子移开,搁在一边的青砖上。
正往盅里斟药,月荃过来了,笑道:“四姑娘何必亲自动手,白放着这些小丫头子,倒养出她们一身懒骨头来。”
小丫头委屈地嘟囔:“我也让四姑娘别忙来着……”
月荃看了她一眼,小丫头立刻住了嘴,退到一旁去了。
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还是很有威严的。清圆将药注满,盖上了盖碗,笑道:“横竖我闲着,找些活计做,人才不会惫懒。药熬好了,请姐姐送到祖母跟前吧。”
月荃迟疑了下,“姑娘怎么不亲自送呢?”
清圆依旧是笑,“祖母同姐姐一样意思,宁愿我把工夫花在读书习字上头……”
还没说完,身后夹道里便有人接了话,散漫且恶毒的语气,拖着长腔道:“月荃姐姐还是仔细些吧,没的人家往药里头加了别的什么,老太太吃出个好歹来,连累你脱不了干系。”
清圆转头看,是清如和清容来了。清如手里拿着一卷宣纸,想是罚抄的《内训》抄完了,送来向老太太交差。边上的清容陪同前来,每回见了她,真如见了杀母仇人一样,眼里尽是恨她欲死的光。
如果没有听过陶嬷嬷的那番话,她便不知道十四年前的经过,清容夹枪带棒叫人不适,她也许愤懑委屈,也许会同她针锋相对。如今知道里头缘故了,反而心平气和下来,只是心底最深处有隐痛,触也触不到,唯有隐忍。
她欠了欠身,“二姐姐,三姐姐。”
清容比清如还要厉害几分,她是不留情面的,因为自恃是受害者,清圆在她面前就是罪人,应该被她踩在脚底下。她睥睨地乜着清圆,冷笑道:“不敢当,你这样厉害人物,谁敢做你姐姐!早前祖母和太太商议要接你回来,我就说了,你断不愿意回来的,与其金窝里头做癞团,不如鸡窝里头做凤凰。陈家虽不是官宦人家,总算日子过得,呼奴引婢的不曾亏待你。谁知你倒好,攀了高枝儿,连养育之恩都忘了,宁愿在谢家低头做人,抢着做下人的活儿。我倒问问你,这样的日子好过么?”
清容的话直指面门,可算说得割骨三分,清如在一旁听得很畅快,幸灾乐祸地看着清圆吃吃发笑。
她们姊妹做法,边上的人不好插嘴,都惴惴地瞧着清圆。
清圆脸上还是淡淡的,如常把托盘交给了月荃,另放海棠小盒子在边上,嘱咐老太太吃完了药要用的。
清容见她不理会,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愈发拱起了火气,扭头对清如道:“二姐姐你瞧,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骂到门上来了也没事人一般。我算看出来了,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儿,这话真真一点不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抱弦都听不过去了,出声道:“三姑娘,话不能这么说……”
清圆轻轻拽了她一下,转身对清容笑道:“三姐姐,我原说不回来的,又怕闹到公堂上不好看相,这才进了谢家门。如今在家有月余了,愈发觉得回来得对,这里才是我的根呢。我每日瞧着祖母和太太,心里只觉得亲厚,家里哥哥们对我很好,姐姐们也都照应着我,我纵是没在家里长大,到底大家念着骨肉亲情,少不得包涵我。”
清容原先是想引她斗嘴的,好把事态扩大,众人对清圆本就不喜,闹起来自然愈发齐心针对她。可她倒好,四两拨千斤,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时竟堵得清容张不开口了。
月荃见清圆能应付,这才一笑道:“我去给老太太送药,姑娘们可是来见老太太的?回头我传了话,姑娘们就过去吧。先前老太太正好说要查姑娘们课业呢,四姑娘的《女诫》想也抄完了,一同拿过来,让老太太过目吧。”
就这么,无形中解了围。清圆本也无意和她们缠斗,便借着这由头,暂且避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下马仙:大戟。
第6章
夹道里寂静无声,不见一个下人来往。马头墙高而层叠,把天切成窄窄的一道,间或有灰羽白翅的鸟飞过,清圆眯觑起眼,看得出神。
她不说话,抱弦也知道她心里不受用,小声道:“姑娘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在娘家做小姐,也不过这几年光景,占足了强未必是好事,等将来出了阁,就知道外头世道怎么样了。”
清圆嗯了声,“我不生气,你不必宽慰我。”
她虽笑着,那是她作为主子姑娘的气量,要是什么都堆在脸上,便和那两位姑娘一样了。
抱弦叹了口气,“早前姑娘没回来,咱们各处当差,和姑娘们没有深交,瞧着那些千金万金的小姐,倒也知书达理。如今姑娘回来了,竟叫她们现了形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通没个小姐的做派,可不奇么!像先头三姑娘的话,这算说在什么上头?自己的娘不过是舞姬出身,就算她养在了夫人跟前,也变不成嫡女。”
清圆没有说话,心里头明镜似的。其实要说谁生的像谁,不如说谁养的像谁。姑娘家小性儿,有时候脱口而出也是有的,人毕竟不是范葫芦,不能完全照着模子长,但经常的口出恶言,那就是没有教导好。清容恨她,大伙儿都说夏姨娘是她母亲毒死的,这点恨尚有来源。但清如见了她也时时给小鞋穿,委实过分了,可见这谢家,并不是个讲理的人家。
“其实姑娘留在陈家,远比回谢家来要好。”抱弦搀着她,慢慢道,“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从老太太到底下小姐们,个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早知这样,何必讨你回来怄气。”
清圆倒很看得开,事不关己式的说:“原就是为求家宅太平,只要人在府里,他们心就安了。”见抱弦还愤愤不平,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是不要紧的,有的人蜷曲一生呢,又怎么样?咱们不过一时,已经是好的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不会一个屋檐下到老。”
“姑娘就不恼么?”抱弦道,“先前这样,几乎戳着人的脸来埋汰……”
清圆笑了笑,“这样就恼,一辈子可有生不完的气了。你听我说,做人很多时候都要装聋作哑,她骂你,她心里比你还急呢,又要动脑子,又要使力气。咱们只当她唱戏罢了,不必动怒,动怒心则乱,一乱就称了她的意了。”
她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小小年纪,难为她竟有看穿世态炎凉的通透。这样也好,人生很多坎坷是因为自苦造成的,去了这一项病根儿,大抵可以刀枪不入了。
于是匆匆收拾了罚抄的功课,仍旧上荟芳园去,本以为清如和清容已经回去了,不曾想她们还在,且老太太把清和也叫过来了。姐妹三个在两旁站着,老太太正歪在罗汉榻上,一张一张检查清如抄写的《内训》。
老太太跟前,自是谁也不敢造次的,每个人都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清圆进去后也不敢出声,等老太太看完了清如的,才双手捧着自己抄写的《女诫》呈上去。
高深昏暗的大屋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老太太每一页纸,乃至每一个字都仔细过目,她是这样揪细的性子,从年轻时候起就养成了事事顶真的毛病。
两个孙女的字都是簪花小楷,但字与字之间也不尽相同。清如的表面流丽,没什么筋骨,倒是清圆的,娟秀且具挺拔的骨架,很符合卫夫人“多力丰筋”的说法。
不论如何,她给的惩戒她们都仔细完成了,下笔好坏是各自的手法,也不好过多强求。老太太将两个人的功课放到了一旁,正色道:“这阵子都给我用功些,你们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仔细到时候考你们。”
清如一听便高兴起来,她是正经嫡女,老爷偏疼她些,她受的优待也比别的姊妹多,同老爷自然更亲厚。
“父亲是因公回来,还是专程为瞧祖母回来?在家能逗留几日?”
老太太眼里升起了一点愁色,谢纾的家书里没有写明,字里行间似乎匆忙得很,究竟是为什么,恐怕要等他到家了才能知道。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很多事都有精准的预感,老太太娘家也是官场中人,这不年不节的中途回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目下还不确定,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说,怕乱了她们的阵脚,便道:“你父亲率兵在积石山固防,已经几年了,想必是朝廷发恩旨,准他回来省亲吧。逗留几日尚不好说,要看你父亲的意思,倘或还有别的公务,在家住不得几日。”
横竖能回来就是好的,清如姐妹喜形于色,老太太瞧瞧清圆,她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的笑也是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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